第38章

武安侯府在京城置有産業, 在梁玉瓊嫁為永王側妃後, 又添了幾處, 裏頭仆婦管事俱在,起居都能有人照料。不過梁靖并沒去那幾處, 而是在興平巷尋了個兩進的院落, 身邊除了兩位做飯灑掃的仆婦, 便沒旁人。

玉嬛進去的時候, 兩位仆婦都在廚間忙活, 梁靖剛從衙署回來換完衣裳。

五間正屋軒脊高瓦, 院裏栽着兩棵高高的柿子樹, 這時節樹葉凋盡,竟有不少經了霜的柿子頑強懸在枝頭,橘色燈籠一般, 在枯色枝桠間格外醒目。

玉嬛粗略數了數,輕咬嘴唇,“梁大哥,上回你帶來的新鮮柿子, 是這兒摘的?”

“不然呢。”梁靖衣裳穿得寬松, 健步走過來,“又想吃了?”見她抿唇微笑, 遂騰身而起, 三兩下竄到樹梢, 摘了幾枚, 交由仆婦洗了拿來, 而後帶着玉嬛進屋,道:“這樹上結的不少,叫她們做了些柿餅,帶回去也給謝叔叔他們嘗嘗。”

“多謝費心!”玉嬛莞爾,留石榴她們在外頭等着,進屋後尋個圈椅坐下。

已是嚴冬時節,這屋裏卻沒籠炭盆,梁靖身強體健不以為意,玉嬛卻是嬌滴滴的身子,雖進了屋,卻仍将那披風裹緊,小腦袋嵌在一圈柔軟的狐貍毛裏,躲寒的小雞仔似的,嬌嫩柔軟。

梁靖觑着她一笑,叫人籠了炭盆,而後倒杯熱茶給她,“怎麽回事?”

“還是為了永王。”玉嬛苦惱地皺眉,将先前的疑惑說了,“……懷王爺僅在一人之下,小郡主又是那般尊貴的身份,無緣無故地怎會青睐照拂于我?那日他取出祖父的手稿,我便覺得,他或許知道了我的身份。只是,他會從哪裏得知?”

梁靖端然坐在椅中,觑着她,“你覺得是永王?”

“很可能!只是不知道永王做這些,究竟打的什麽主意。”

炭盆籠在腳邊,屋裏漸漸暖和起來,她擰眉思索,身上披風仍在,小臉蛋被捂得微紅也不曾察覺,只管将手肘撐着桌面,慢慢兒吃柿餅。

梁靖有些無奈,屈指輕扣桌面,“站起來。”

“嗯?”玉嬛微怔,卻還是依言起身。

便見對面的男人起身,那修長的手徑直伸過來,将她胸前系成蝴蝶的絲帶抽開,随即将手繞過後頸,将披風整個拎在手裏,随手一揚,便整整齊齊搭在了窗邊的案上。這動作行雲流水,熟稔而自然,待玉嬛從驚詫裏回過神時,他已坐回椅中。

玉嬛兩只手仍捏着柿餅,臉頰愈紅,只将兩道目光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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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靖甚為悠閑的舉杯慢飲,“不熱嗎?”

熱了他就能脫她的衣裳了?

玉嬛兩頰莫名滾燙起來,舉着柿餅咬了一口,忿忿地坐回椅中,“不熱!”

梁靖低笑,喉嚨裏擠出來似的,收斂又猖狂,在玉缳惱怒之前,趕緊岔開,“懷王爺性情直率,又應對機敏,行事向來有分寸。早年也曾受教于太師,據我所知,他喜愛金石,也很欽佩太師的才學。當初的案子有冤情,想必他也知道端倪,如今碰見故人遺孤,自然會照拂——他待謝叔叔也很好。”

“那永王呢?他圖什麽?”

“恩情。”梁靖一語點破,“他幫懷王找到故人遺孤,幫你攀上懷王府的交情,便是恩情。這般籠絡,比威逼利誘管用多了。懷王爺在皇上跟前的分量,可是小蕭貴妃都比不上的。東宮和永王奪嫡,後宮利益相關,唯有懷王看似置身事外,若能在皇上決斷的時候幫上一句,沒準就能扭轉局面。”

這樣想來,永王費心撮合,就順理成章了,只是——

“我……能有那麽大的能耐,叫懷王爺都能破例幫他?”

怎麽會沒有呢?

前世她被永王籠在身邊,令素來置身在奪嫡之外的懷王偏袒相助,可見分量。

梁靖想起舊事,心神微動,垂頭掩住眼底的情緒,只道:“懷王會照拂你,不止是為當初跟太師的交情,恐怕還是對當年韓家滅門的冤案心存歉疚,這分量可不輕。說起來,懷王府的門不是那麽好進的,永王牽線搭橋,你會記這份情嗎?”

他眉峰微挑,觑着玉嬛,幾分揶揄味道。

玉嬛哂笑,“他那是黃鼠狼拜年,能安什麽好心!梭子嶺的事,我這輩子都記着呢。”

鄙棄而不滿的語氣,顯然是對永王芥蒂頗深。

梁靖甚為滿意,還想說話,猛然臉色微凝,目光瞥向門外。不過片刻,外面便響起仆婦的聲音,“大人,有客拜訪。”

他應了聲,仿佛知道來人是誰,半點都沒耽擱,叫玉嬛在屋裏坐會兒,快步出了屋子。

院裏旋即響起說話聲,斷斷續續。

玉嬛吃了兩枚柿餅,沒敢多吃,閑坐着百無聊賴,便在屋裏随便走走。

到那高高的書櫥跟前,裏頭兵史雜家無所不包,她沒甚興趣,往外一瞧,越過敞開的窗扇,便瞧見院裏的情形——是個年紀不及三十的男子,濃眉大眼,錦衣玉冠,姿态端貴從容,隐然威儀之态,想必出自是哪座公侯府邸,位高權重。

那人也正好往屋裏瞧過來,兩人打個照面,将彼此容貌看得清楚。

玉嬛怕打攪到人家,趕緊閃身躲在窗扇後面。

外面梁靖觑見,唇邊不自覺帶了笑意,解釋道:“是玉嬛。”

“原來是她。”微服出門的太子坐在石凳上,手裏也捏了柿餅嘗,笑而揶揄,“果然是個美人,難怪你那樣惦記。婚期定了嗎?”

“明年五月,”梁靖嘆氣,“還得大半年。”

那就只能熬着了。太子甚為同情,在他肩上拍了拍。

……

送走臨時起意登門突襲的太子,梁靖回到屋裏時,裏面空空蕩蕩。循着瓷器輕碰的響聲到了側間,就見玉嬛站在一張長案前,手裏正捏着兩只細瓷做的小動物。

聽見腳步聲響,她轉過頭來,笑意盈盈。

“這是什麽?”她揚起手裏的兔子和小老鼠,手指白嫩,幾與瓷器同色。

她的背後是一張花梨木長案,高低跟書案相似,卻更寬敞結實,底下還做了許多格子,博古架似的,錯落有致。書案兩頭翹起,雕刻雲紋,案頭擺着成套的筆墨紙硯,狹長的漆盤裏則擺了十個鎮紙,用細瓷做成小動物的模樣。

梁靖腳步微頓,看她倚案而立,裙裾翩然。

按這身量,配幾把高低各異的圈椅,用着該剛好。

他緩步過去,将手撐在案頭,與她只隔了咫尺距離,“你猜。”

玉嬛暗自撇嘴,“這書案看着就是給姑娘用的,給梁姝?”

“她在魏州多的是工匠,我費什麽神。”

“若不是她……”玉嬛擰眉,想了想,“送進永王府麽?”梁玉瓊嫁為永王側妃,手底下用的盡是好東西,這書案雖不算精雕細镂,卻做得古拙大方,擺進王府裏也未必遜色。就是那些鎮紙太玲珑了些,不太趁王妃的端莊身份。

誰知梁靖仍是搖頭,“再猜。”

不是給自家姐妹,難道是……

玉嬛微愕,擡頭瞧他,便見梁靖唇角微動,“給你的,聘禮。”說話間,微微俯身,兩臂狀若無意地左右張開,修長的十指扶着桌案,正好将玉嬛困在中間。他本就身材颀長,俊眉朗目,俯身時兩肩将衣裳撐得磊落,離得不遠不近。

冬日陽光從窗戶照進來,灑在她臉頰,溫柔而明亮。

她今日梳了雙鬟,珠釵垂落在鬓邊,耳垂懸了珍珠,玲珑生暈。臉頰卻格外細膩柔白,吹彈可破似的,柔嫩雙唇抿了抿,像是上等細瓷染了胭脂,驀然就有少女體香幽微襲來。

梁靖喉結滾了滾,眸色微暗。

玉嬛下意識往後靠了靠,“還……早呢。”

早嗎?還有半年時間,他卻已迫不及待,除了這書案,連往後兩人的住處都尋好了,就等她嫁過來。裝規矩清冷的正人君子實在是很累的事,這會兒陽光慵懶,梁靖滿身的克制自持也都被曬得化了,遂湊近些許,慢條斯理,“要不咱倆商量下,改到年初?”

“呸。”玉嬛扭過頭撇了撇嘴,“你先讓開。”

見他紋絲不動,便抓着他鐵鑄似的手臂使勁推。

她力氣小,推了兩把,也跟螞蟻撼樹似的,但那臉蛋卻漸漸漲紅,有些要惱怒的意思。

梁靖适時收手,屈指扣着桌案,“瞧瞧哪裏不滿意,我早點改。”

“做工材質都很好,不過——”玉嬛走出數步之外,回頭挑眉道:“誰說我就一定會嫁過來?沒準哪天心緒欠佳,不來了,這東西就留着吃灰吧!”說完,怕梁靖又扯下面具厚臉皮,提起裙角便跑到門口,而後緩步出去。

外面石榴沾了光,一手拎着裝滿柿餅的食盒,一手還在嘗鮮。

見她出來,便将食盒遞給後面的小丫鬟,而後跟着玉嬛出去,扶她進了馬車。

梁靖跟出來,站在院門口,直到馬車辘辘走遠,唇邊的笑意也沒壓下去——不嫁給他,她還想嫁給誰?那只不懷好意的黃鼠狼嗎?

……

玉嬛當然是不會嫁給黃鼠狼的,不過京城雖大,卻也有冤家路窄的時候。

譬如此時,她同福安小郡主走在懷王府的抄手游廊上,對面有人錦衣玉帶而來,正是那只笑裏藏刀的黃鼠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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