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懷王活了大半輩子, 陪着景明帝走過許多風浪,這還是頭回被子侄算計蒙蔽。
不過眼下并不是算賬的時候。
自打玉嬛進京至今, 懷王已留意了許久,又從小郡主口中得知她的行事性情,看得出她并非歹惡奸邪之人,心底裏為故人寬慰。此刻既已挑明,便順道将話鋒轉到韓太師身上——武安侯跟韓太師的交情他知道,倒不怕梁靖洩露什麽。
兩盞茶喝罷, 故交之情敘完,玉嬛也斟酌着探問了當年的案子,得知案情雖是刑部定論, 那些卷宗都挪到大理寺的密閣裏, 不許人輕易翻閱,積年落灰, 怕是早已塵封。
她暗自記在心裏, 待出了懷王府, 便觑着梁靖。
梁靖能猜透她心思似的, 趁着左右沒人, 低聲道:“想看?”
“總得理清原委, 找出破綻呀,否則上哪兒找鐵證去?”玉嬛半顆腦袋探出來,顧不上外頭寒風凜冽, 只眼巴巴将他瞧着, “梁大哥有辦法麽?”
“你以為我當初為何進大理寺?”梁靖不答反問。
這便是有辦法的意思了。
玉嬛莞爾, 笑眯眯說了聲“多謝”,便将腦袋縮了回去。想了想,又忍不住掀起側簾,“那位……知道嗎?”
“知道。”梁靖颔首,“這事兒對他有用處。”
這便更好了!單憑她和梁靖,要想翻案,委實不容易。若是太子也能出把力氣,這事兒就能有更多成算。
玉嬛對太子知之不多,就先前兩回見到時的印象,太子殿下端方貴重,胸有城府,并非輕率之人。且他居于東宮多年,朝堂裏也有不少擁趸,永王那樣受寵,身後攜着兩位蕭貴妃、蕭相和世家的勢力,仍未能将太子打壓下去,足見東宮的本事。
韓太師的冤案是蕭家一手促成,太子哪怕是為瓦解永王背後的勢力,也會暗裏相助。
這般想着,心裏踏實了許多,念及永王的數番動作,不由哂笑。
——懷王爺位高權重,或許不會将她這故交遺孤看得多重,但永王拿着他做線,往懷王爺頭上算計,那位哪會樂意?就算未必清算這筆賬,心裏頭有了芥蒂,瞧清楚永王溫雅面具後的險惡用心,将來碰見事情,也夠讓永王難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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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般想着,心裏那口悶氣松了許多,便靠着軟枕昏昏睡去。
……
懷王府裏,待梁靖和玉嬛離開,懷王便命人去請永王過來。
臨近傍晚時分,永王恰好得空,聽得皇叔有請,當即興沖沖趕了過去。誰知才進廳門,就見裏頭空蕩蕩的只有懷王坐着,向來舉止溫厚的皇叔沉着臉,神情不悅。
永王有點心虛,拿出晚輩的姿态拱手行了禮,笑道:“這是誰膽大包天,惹王叔不高興了?”
“你坐下。”懷王不客氣,指了指旁邊的圈椅。
待永王坐下,他便将茶杯重重擱在桌上,開門見山,道:“前些日謝姑娘險些被人攔路劫走,京兆府查出來,是你底下人做的?”那雙眼睛含怒看過去,帶幾分審視的意思。
永王眉心微跳,神情卻是波瀾不驚,“皇叔是說劉庸?”
“你知道?”
永王颔首,帶着點歉疚的意思,“是京兆尹那邊派人來問,我才知道有這件事。也是我疏于管教,留了這色膽包天的人在底下,做出這等事來。他并不知道謝姑娘的身份,我已嚴厲懲戒過——謝姑娘無妨吧?”
這顯然是想撇清幹系,懷王哪能瞧不出來?
擱在平常,永王有心糊弄,他也懶得追究,畢竟景明帝雖信重于他,兄弟和兒子的分量終究不同。且京城裏那樣多的是非,一件件計較下去,他也沒那功夫。
可如今永王都欺到他頭上來,焉能放任?
懷王雙目微豎,臉上便露出怒色,将桌案輕拍,道:“別想在我跟前耍花招!那劉庸跟着你來過好幾回,哪會不認識謝姑娘?若只為色膽,會請那些高手去劫人家小姑娘?”他豁然起身,袍袖都似帶了風,“堂堂一個皇子,使這般龌龊手段,被人說出去,你也不怕令皇兄蒙羞!”
這話着實令永王一驚,下意識便站起身來。
長這麽大,這位皇叔雖深得信重,卻甚少疾言厲色地搬出景明帝說事,而此刻……
永王看得出他的怒氣,稍加權衡,畢竟忌憚他在景明帝心裏的分量,十指在袖中微握,卻只溫聲道:“皇叔是覺得,劉庸是我指使?”
懷王冷哼了聲,只嚴厲盯着他。
永王嘆了口氣,仍是那副風清月朗的模樣,帶着晚輩的謙遜姿态,“皇叔怕是誤會了。我既将她引薦到皇叔跟前,自是知道她的身份。當年的案子雖塵埃落定,是非對錯自有父皇定論,但她畢竟只是襁褓裏無辜的幼女,我帶她入京是一片好意。何況謝姑娘得皇叔看重,誰看不出來?便是為皇叔的拳拳之心,我也不能做那樣的事!”
說話間,他還斟了杯茶,送到懷王跟前。
懷王倒是接了,深深睇他一眼。
子侄們都是他看着長大的,各自什麽性情,懷王心裏有數。
小蕭貴妃入宮之前,永王和太子兄友弟恭,永王又生了副看着極順眼的皮囊,嘴甜會哄人,不止景明帝喜歡,懷王也很是喜歡。
他膝下無子,永王時常過來探望,舉止體貼周全,叔侄間感情也十分融洽。
是以朝堂上為奪嫡暗潮雲湧時,他便置身事外,一則是為自保,再則是覺得太子和永王都各有所長,皇嗣的事該景明帝定奪,他偏向誰都似不妥。冷眼看了兩年,太子行事尚且捏着分寸,永王卻是借着兩位貴妃和蕭相将太子逼得步步後退,嘴上抹蜜,背後藏劍,早已不是當初跟在兄長身後的幼弟,不是在他身旁讀書修學的少年。
兄弟阋牆,罔顧親情,懷王看在眼裏,焉能不感慨?
今日召永王過來,原本是顧念叔侄間的情分,想斥責一番後加以規勸,讓他少走歪門邪道,誰知永王竟會這般回答?
聽着還是和從前一般體貼周全,細想起來卻全是虛與委蛇。
或許蕭家慫恿、權位誘惑下,他在永王心裏,早已不是當初可親可敬的叔叔。
這念頭騰起來時,便如一瓢涼水兜頭澆下,令懷王心裏涼透。
腹中備好的規勸言辭盡數咽了回去,他瞧着永王,那位唇帶微笑,眼神體貼,便如小魏貴妃臉上的精致妝容,瞧不出半點破綻。
滿腔怒氣也被那股涼意澆下去,懷王沉默了片刻,才道:“你當真不知情?”
永王一口咬定,“先前并不知道。”
最後一點希冀轟然斷裂。
懷王心裏有了數,失望之下,反而斂了怒色,沒再糾纏此事,将一杯茶慢慢喝完,才意味深長地瞧着他道:“謝姑娘是韓家僅存的血脈,也很無辜。我既将她留在京城,往後自會留意照拂,誰若心存歹意去碰他,我不會善罷甘休。”
“皇叔拳拳之心,我當然知道。”永王臉不紅心不跳,順着他的心意道:“往後我也會吩咐下去,盡量照料着她,別再讓她受委屈。其實——”他頓了下,觑着懷王的臉色,試探道:“皇叔和父皇向來同心,父皇重情重義,對謝姑娘……”
他特意不提韓太師半個字,心思全都撲在一介孤女身上。
懷王眸色微沉,“你對她倒是很上心?”
永王見他并無怒色,膽子更大了些,“畢竟有些淵源。且謝姑娘聰慧伶俐,實在讨人喜歡。我時常在想,父皇若是得知……”
他尚未說完,便被懷王打斷,“不必告訴皇兄!”
永王眸光微緊,“皇叔的意思是?”
“我留意照顧便是,別再讓她卷進是非。”
這态度甚是明朗,永王松了口氣,笑道:“皇叔說的是。我也是拿不準才來問問皇叔的意思,既然如此,往後她的事都由皇叔做主,我便不添亂了。遭了那些磨難,往後安穩富貴的活着,也不錯了。”
這幾句話真情實感,沒半點作僞之态,倒似出自真心。
懷王知道蕭家跟韓太師的恩怨,若玉嬛不肯歸心相助,永王必定沒膽子擅自把玉嬛拖進皇宮的紛争裏,不鹹不淡地說了幾句,便叫他回去。
永王尚不知皇叔心裏生的芥蒂,順道往王妃和小郡主那邊走了一遭,才出了懷王府。
坐進馬車,周遭沒了旁人,那張溫雅俊秀的臉上,笑意便消失殆盡。
玉嬛遭劫的事鬧到京兆尹,懷王會過問,并不奇怪。但懷王提及此事時怒氣沖沖,甚至懷疑是他指使,這就奇怪了。再怎麽說他也是懷王看着長大的侄子,這些年跑得勤快,叔侄情分比故交的情分厚了不知多少倍,懷王不至于無端猜疑。
算來算去,必是玉嬛或梁靖說了什麽,才會勾起懷王怒氣懷疑。
這一回搬石砸腳,沒能引來助力,若放任下去,恐怕反而會給東宮添助力。
——那個嬌滴滴的小美人果真是留不得了!
好在懷王沒打算把玉嬛送到禦前,回頭即便出了事,也能有法子擺平。永王思忖對策,想到那盈盈身姿、嬌麗臉龐,心底裏忍不住嘆息了聲。
……
京城一隅,玉嬛尚不知有人盯上了她的性命。
大理寺的衙署裏往來繁忙,她一身書生少年的打扮,正坐在昏暗角落,翻看一摞卷宗。
高大的紫檀書架外,梁靖則端坐在方椅中,窗戶門扇盡皆洞開,他手執狼毫,擺出整理案情的姿态,神情鎮定自若,目光卻不時瞥向外面,留意着周遭的動靜。那雙劍眉微蹙,分明藏着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