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梁靖科舉入仕, 春闱高中那年就曾在京城揚名,後來自請往軍中歷練,沒仰仗家族照拂,只從最底下的兵士做起,立了不少軍功,亦熟掌律法。朝堂裏才俊遍地,這般心性的卻不多, 景明帝對他頗為青睐, 因有人舉薦, 便授了大理寺的官職。
而梁靖也沒辜負太子, 初來時夙興夜寐, 迅速便站穩了腳跟。
那日懷王透露韓太師卷宗存在大理寺後,梁靖便借東宮的手翻出了樁大理寺曾審過的舊案, 由他親自重翻卷宗, 這幾日出入庫房調閱卷宗甚為方便。
今日正巧休沐, 衙署裏人少, 他便趁機将書生打扮的玉嬛帶了進來, 只說是東宮派來給他打下手的,旁人也不曾留意。而後趁着調閱卷宗的功夫,将韓太師那卷私帶出來, 交在玉嬛手裏——
當年的案子關乎韓家清白和阖府性命, 玉嬛執意要親自翻閱, 他不忍阻攔。
好在休沐時衙署裏人少, 梁靖手頭有事, 獨坐一室,旁人也不敢來打攪。玉嬛則坐在書架後,一字一句慢慢翻看,從晌午到日色西傾,都沒露半點端倪。
整個屋子裏安靜得很,唯有梁靖偶爾撥弄卷宗,發出輕微響動。
窗戶朝西敞開,金紅的餘晖照在書架,将木紋墨痕都照得清晰分明。那餘晖漸漸挪上去,挪過窗坎屋檐,等外面人都走了大半,書架後仍沒半點動靜。
梁靖怕玉嬛受不住那些往事,一顆心吊在腔子裏,試着敲了敲書架。
篤篤的聲音傳來,輕微卻清晰。
玉嬛像是被這聲音驚醒,紅着眼睛回過神,手臂有些僵硬似的,也輕輕敲了敲。
梁靖稍松了口氣,待隔壁那位同僚在窗外沖他打招呼後離開,才起身關了門窗,随手反鎖上。屋裏有點暗,他到屏風後脫下官服,換上那身鴉青色的錦衣,将披風拎到案上備好,轉到書架背後去,一眼就看到了縮在角落的玉嬛。
高大的書架隔出一方逼仄,日落之後愈發昏暗,她坐在地上,卷宗散亂扔在腳邊,只将兩只手臂抱着膝蓋,腦袋埋進臂彎裏,無聲無息的,像是睡着了。
但梁靖知道,她沒睡着。
他快步過去,将卷宗随意撿起來擱着,而後伸手輕輕按在玉嬛肩上。
“都看完了嗎?”
Advertisement
“嗯,背下來了。”玉嬛悶聲回答,纖秀的手指縮了縮,擡起頭時,兩只漂亮的眼睛裏水汪汪的溢滿了淚。冠帽将她的滿頭青絲籠住,那張秀致的臉頰上也全是淚痕,在擡頭的那一瞬,眼淚順着腮邊滾落,沒入衣領。
她輕輕咬着唇瓣,哭得無聲無息,唯有秀弱的肩膀微微顫抖。
梁靖的心在那一瞬被狠狠攫住,像是拿悶鈍的刀狠狠割過心頭似的,痛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克制守禮盡被她眼底的水霧沖走,忍不住伸手将玉嬛抱進懷裏,眼底晦暗深沉,如濃雲聚集。
“我……”他嘴唇動了下,卻沒能說出話,只将她抱得更緊。
眼淚滴在手背,卻如炙熱的烙鐵燙在他身上,清晰而深刻。
懷裏的人卻停了顫抖,悄悄擦了擦眼淚,擡起頭時,水汪汪的眼睛看向梁靖,“這些卷宗你也看過,對不對?”
“看過。”梁靖沉聲,“其中許多人仍活着,有法子叫他們說出真相。”
“那……”玉嬛頓了下,手指不自覺地揪緊他胸前衣裳,想問關乎梁元輔兄弟的事,終是沒能說出口,只低聲道:“那就好。”說着,咬了咬唇,似想站起身來。
梁靖卻知道她那欲言又止的意味,驀然收緊手臂,一只手滑上去,攬住她的後腦,緊緊擁在懷裏,是愛護的姿勢。
“小滿。”他貼在她耳邊,深沉的眼底暗色翻湧,聲音像是牙縫裏咬出來的,一字一句,清晰分明,“所有人,無論親疏,查明後都會秉公處置。你信我。”
“嗯。”玉嬛埋首在他胸前,悶悶地回答。
角落裏一時安靜,兩人各自埋藏深沉心事,此刻卻不是細說的時候。
好半天,梁靖才低聲道:“冷嗎?”
“不冷。晏平哥哥——”玉嬛擡頭,含着淚勾起唇角,“無論如何,謝謝你。”
清澈的目光,帶淚的笑容,青絲劉海都被籠進冠帽,只剩幹淨美麗的一張臉,嫩唇秀腮,就那樣仰頭望着,柔弱而堅定,悲傷卻收斂。那模樣又跟前世冷靜自持、端莊疏離的女官不同,是柔軟而溫暖的。
梁靖心裏湧起極濃的悔意,後悔前世沒能及早察覺,讓她家破人亡,流落到永王手裏。
那個時候,她究竟吃過多少的苦?
梁靖不忍去想,只緊緊抱住她,甚至指尖微微顫抖。
後悔與心疼排山倒海,如傾頹的泰山壓過來,他忽然低頭吻在她唇上。
肌膚相貼,呼吸交織,輕柔的吻帶着溫存的味道,又蘊藏壓抑的情緒。兩個人同時愣住了,玉嬛瞪大了眼睛,慌亂驚訝——就算兩人相識已久,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她也沒想過梁靖竟然會親她,肆無忌憚,猝不及防。
他什麽意思?
一瞬間的親吻,蜻蜓點水般,那柔軟味道卻電光般襲入腦海。
梁靖回過神時,便對上玉嬛的目光,受驚的鹿似的。他自知唐突,且這時機實在不對,趕緊強忍着貪戀攫取的欲望退開。後腦勺磕在書架,“砰”的一聲輕響,是相識以來他頭一回露出笨拙狼狽的姿态,兩人都有點尴尬。
這倒沖淡了玉嬛悲傷的情緒。
不論過往如何,都是無可更改的事實,掉金豆子沒半點用處,最要緊的仍是往後的路。
這個道理,謝鴻常在過去的十數年裏提起,亦讓她在得知身世時,不至于太過悲傷。
玉嬛紅着眼眶,輕咳了聲,“外頭還有人嗎?”
“走得差不多了。”梁靖聲音有點啞,精光湛然的眼底添了晦色,見玉嬛試圖起身時動作艱難,忙伸手攙住,“坐了整個後晌,腿都僵了吧?”
“嗯。”玉嬛倒吸了口氣,就着他的修長有力的手站起來,“你先把這些放回去,我歇歇就好。”說罷,也不敢看梁靖的眼睛,只管低頭擺弄着衣袖,将那身錦繡長衫理得平整些。見梁靖站着不動,便側了身子,打算從他和牆壁的狹窄縫隙裏擠了過去。
可惜書架和牆壁間的縫隙實在太窄,梁靖生得英武高健、寬肩瘦腰,留的縫隙不多。
玉嬛有點沮喪,臉上後知後覺地發燙,垂着頭道:“先出去啊。”
梁靖巋然不動,卻捧着她臉蛋,拿指腹将眼淚慢慢擦幹。
天光格外昏暗,他從軍的這幾年握劍磨砺,指尖有薄薄的繭子,擦過她柔嫩肌膚的時候,小心翼翼,卻藏了別樣情緒。梁靖微微俯身,率軍征伐的冷厲狠辣和斷案辦差時的決斷威儀盡數收斂,只溫聲道:“你信我,會還韓家清白的。”
他說得鄭重其事,玉嬛心裏卻亂得很,只點了點頭,催着他快點出去。
時辰已然不早,梁靖沒再拖延,将那卷宗取了藏在身上,繞過書架,連同旁的卷宗一道送回庫房。他進大理寺沒兩月便升了大理寺少卿之職,庫中卷宗盡可取閱,将那幾卷私帶的東西放回去,也是神不知鬼不覺。
……
再回去時,天色已頗暗了,玉嬛沒掌燈,就站在門口等他。
錦衣冠帽,黑靴精幹,披風垂落時将少女窈窕的身段盡數藏起,雖說身量頗矮、容貌秀氣了些,走在昏暗的天光裏,倒也不太惹人注意。
遠處已有值守的人挨個點亮夜間照亮的燈籠,梁靖沒再逗留,叫玉嬛拎着一副筆墨,只作勞累後滿身疲憊的模樣,若無其事地出了衙署。在門口碰見一位辦差晚歸的同僚,還招呼寒暄了兩句。
已是臘月初了,深冬時節的京城一日冷似一日,入夜之後,更是呵氣成霜。
好在梁靖怕她受寒,來時用了馬車,玉嬛鑽進裏面垂落簾帳,捧着才添了新炭的手爐,身上漸漸暖和起來。這一日心緒浮動,将那卷宗全篇記在腦海裏,更是廢了不少功夫,玉嬛有點累,靠着秀緞軟枕眯了會兒,漸而淺睡過去。
這一帶沒夜市商肆,夜幕下的街道頗為空靜,唯有馬蹄噠噠輕響。
梁靖長身騎在馬背,冷厲入骨的寒風吹過來,他也不系衣領,任憑風從脖頸灌進去,激得肩膀腦袋都冰涼清醒。馬缰松松挽在手裏,他沉默不語,目光瞥着身側的車廂,薄唇微抿,那臉色卻比夜色更冷,甚至陰沉。
年少時,他就聽武安侯隐晦提過,說韓太師是蒙冤而死。
然而真的翻開塵封的卷宗,看着當日的構陷、污蔑,幾位世家重臣們群起而攻,憑着漏洞百出的罪名、未必查實的所謂鐵證,将皇帝敬重倚賴的太師斬于刀下,那情形仍舊令人心寒。
養虎為患,待惡虎傷人時,即使貴為天子也莫可奈何。
倘若放任永王奪嫡,往後朝堂之上,還不知會有多少這樣的傾軋蠶食。
前世臨死前的見聞印刻在腦海,勾起那枚玉扣,勾起深宮裏盈盈的身影、婉轉的笑容。那時她孤苦無依,獨自在深宮暗夜前行,他卻遠在塞外,除了不時的懷想,不聞不問。一念及此,梁靖簡直有些痛恨自己。
雙拳不自覺地握緊,他的目光黏在晃動的車簾,暗潮湧動。
夜風掠過街面,吹動青帳,他隔着那道簾帳看了她一路,直至睢園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