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次日清晨玉嬛醒來時, 身子陷在厚軟的香帳錦被裏,滿心只覺慵懶。
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天尚未明, 梁靖的胸膛近在眼前,緊實贲張, 溝壑分明。他的手臂一只在她頸下枕着, 另一只還搭在她腰間,一如平常擁着她睡醒時的姿勢。
身體微微覺得酸痛, 倒也不難忍受——梁靖總算有點良心,雖克制自持了月餘,昨晚并不曾過于折騰她,回來後又尋溫水沐浴,将那滿身酸痛散開, 再睡一覺, 便只剩兩三分了。而此刻閉眼,除了情動嬌羞,便是那極美的夜色。
郊野曠然, 夜風溫柔,她倚靠在梁靖懷裏,幕天席地, 擡眼是漫天星辰。
極美的夏夜, 自得知身世後, 她已許久沒那等閑适心情去賞玩夜景。卻未料有枕邊人陪伴在身側, 會是那樣惬意美好的景致, 與她從前看過的夜色都截然不同。哪怕只是背後多了個倚靠的胸膛,這世間的許多景致便添了缱绻,別有滋味。
那是前世今生獨自前行時,從未有過的踏實溫暖。
她唇角動了動,閉了眼睛,将額抵在梁靖胸膛。
迷糊入睡,酣然一夢醒來,外面早已是日頭高升,明晃晃的陽光自窗隙裏漏進來,隔着兩層薄紗帏帳,都覺溫暖明亮。
玉嬛眯了眯眼,睡得心滿意足,扭頭便見枕邊空蕩蕩的,梁靖早已不見蹤影。她伸個懶腰,擁被坐了會兒,下榻叫人進來伺候梳洗,走到外間桌邊,卻見茶盤旁邊放着精致食盒,抽開一瞧,裏頭是幾樣點心,餘溫尚存。
這是……
她心中詫然,遂叫石榴過來,“今早去買點心了?”
“是五珍齋那邊送來的,說是大人今早途徑,看到有熱騰騰的點心出屜,便選了幾樣讓人掐着時辰送來。”石榴倒了溫水給她漱口,自笑道:“他算得還真是準,這點心來得不早不晚,就等着你起身時吃,剛好呢。”
“是麽。”玉嬛嘀咕,眼中也漾起笑意。
倒真是沒想到,梁靖瞧着在軍中練得粗豪沉厲,竟也會這樣細心。
而細心的梁靖此刻正在東宮的臨風臺,陪在太子和景明帝旁邊,慢慢禀報近來東宮經受的幾件大事。臺上有亭,中間桌案整齊,上面擺了糕點果脯,懷王爺盤膝坐在蒲團上,一面聽他君臣對答,一面慢慢地喝茶,眼底藏了隐晦笑意。
——今晨他原打算出城一趟,臨出門時卻被景明帝召入宮中,讓他陪着來東宮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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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倆也沒聲張,因天氣甚好,只帶了數名随從徒步走過來,到得這邊,左右春坊各司其職,太子正跟梁靖商議一件這幾日朝中緊鑼密鼓辦的事。景明帝那神情倒像微服私訪似的,站在門外,也不叫人行禮出聲,靜悄悄聽了半天,頻頻颔首。
等裏面兩人商議出眉目,他才進去指點,甚為滿意。
過後,一群人便往這臨風臺來,促膝奉茶,慢談國事。
臨風臺在東宮北角,樓臺高築,殿宇軒昂,因地勢頗高,也成了不錯的觀景之處,坐在上面,可臨清風而俯瞰周遭景致。如今的太子性格穩重端方,大半精力都放在朝政大事上,議事也都是在左右春坊,甚少有閑情逸致來這裏。
景明帝當初做太子時,卻極愛這座高臺,平常得空時,總愛來坐着喝杯茶。
而那時候,陪在身邊談論朝政天下、品評文章翰墨的,都是韓太師。
這些年景明帝藏了心結,偶爾來東宮時,對這座臨風臺也都避而遠之,如今重溫舊景,昔日的情形便浮現起來。彼時的雄心壯志、意氣風發,在如今回想,竟是令人懷念。
景明帝心中暗自嘆息,等太子和梁靖都走了,只留懷王陪伴在側。
香茗一杯,清風半縷,在金殿玉宇間別有趣致。
兄弟倆心意相通,早年又常在這裏聽韓太師談論古今,懷王瞧着景明帝的神情,哪能不知他今日重回舊地的心思?手裏的茶盞溫熱,他慢慢把玩,忽而開口,語氣雲淡風輕,“皇兄懷念故人了吧?”
懷念的豈止是故人?
景明帝垂首而坐,自哂般笑了笑。
“十多年啊,就這麽過去了。”他擡起頭,望着熟悉的翹角飛檐,面上初露老态,眼底卻有微亮的光芒——十多年前,他還是三十餘歲正當盛年,也曾像如今的太子和梁靖般,懷着整肅朝堂的抱負,誓要扭轉世家對皇權的裹挾。然而數年籌謀,真到了那個時候,卻是落了下風,不得不割舍太師以平世家的威脅。
那之後步步退讓,恍惚之間,竟已是十餘年之久。
對面懷王也嘆了口氣,“若太師還在,見皇兄如今這模樣,怕會扼腕嘆息,忠言力勸。”
這話說得直白,景明帝卻不以為忤,只沉聲道:“失望又能如何?世家羽翼太豐,朕無力翦除,若再來場那樣的風浪,朝堂不寧,四方難安,君臣離心後惹得別國觊觎出兵,屆時戰亂橫生,苦的是天下百姓。”
懷王笑而搖頭。
如今的局面,百姓被世家盤剝,朝廷新政難以推行,難道不苦麽?但這種話說也無用,比起百姓,景明帝最在乎的唯有皇權穩定。
遂将景明帝茶杯斟滿,徐徐道:“其實皇兄比臣弟更明白,這事如同化了膿的爛瘡,哪怕刮骨,也得忍痛剜除。五十而知天命,事在人為,皇兄又何必瞻前顧後?太子未必有皇兄當年的謀略,卻也有群臣輔佐,那時世家獨霸朝堂,如今的寒門士子卻也占了一席之地。何況,太子身邊還有梁靖那樣的人。我瞧着,武安侯經了當年的事,也未必會袖手旁觀。”
景明帝搖頭,“道理朕自然明白,只是風浪太甚,怕是會動搖根基。”
“臣弟明白。皇兄只要別阻攔太子,屆時相機行事,還能有轉寰的餘地。”
這便是幫太子說話的意思了。
懷王這些年置身事外,不偏不倚,如今難得偏幫,倒叫景明帝意外。
“這回你倒是很上心?”
“只是覺得,皇兄當年受的委屈不該含糊作罷。難得太子身邊有人,該放手一搏。”
這多少勾動景明帝的心事,好半晌,他才猶豫着道:“那便試試。”
懷王拱手,面露笑意,“太子定會捏好分寸,皇兄靜觀其變就好。”
……
得了景明帝首肯後,東宮便少了許多顧忌。玉嬛對蕭家的底細雖不是一清二楚,卻也知道許多內情,這些事說出來,梁靖再借東宮的人手查探證實,許多事便有了眉目。整個七月忙忙碌碌,玉嬛亦甚少出門,只管在住處修生養息,多回想舊時細節,到月底時,東宮已查足了證據,伺機而動。
這日玉嬛如常去懷王府陪伴郡主,出府時,卻又跟永王狹路相逢。
自打去歲玉嬛從永王府逃出去後,兩人這還是頭回碰面。
永王仍是那副春風滿面的溫和模樣,哪怕隐約覺察出懷王對太子的親近态度,這陣子仍時常登門拜訪,或是跟懷王和王妃問安,或是送些珍奇有趣之物,或是帶着小郡主散心,做足了貼心侄子的功夫。那張臉便像是刻上去的面具似的,溫潤如玉,氣度端貴,行走間從容不迫。
直到看到玉嬛——
袅娜的身影自游廊角落拐出來,比去歲又高了些,夏日的薄衫随風微動,更見修長輕盈。少女的雙缳青絲盤起來,成了少婦的打扮,雲鬓高堆,珠釵輕晃,臉上薄塗脂粉,姣白細膩,眉似遠山,眸若星辰,雙手斂在身前,緩緩走過來時綽約生姿,如漫步在畫中的美人。
這般溫婉從容的氣度,跟先前的嬌憨少女比起來,全然不同。
永王腳步微頓,神情也僵了片刻。
還是玉嬛詫然駐足,行禮道:“拜見殿下。”
“許久沒見了。”永王很快恢複了往常的端然姿态,盯着那雙妙麗明眸,唇邊那句“梁少夫人”的稱呼怎麽都吐不出來。
玉嬛亦擡眸看他,臉上沉靜如波,心底裏卻五味雜陳。
憶起舊事後,她曾不止一次地懊悔,不知當初怎麽就瞎了眼、蒙了心,為永王那錦衣而來時伸出的手而感激——那時的家破人亡、落難流離,不就是他暗中布置麽?可笑相處數年,她卻始終蒙在鼓裏,迷惑在他溫存的話語、虛假的承諾,像是溺水的人抓着那僅有的救命稻草,拼盡全力。
而今回想,真是可悲可笑!
玉嬛唇邊浮起嘲諷的笑意,腳步挪動,打算擦肩而過。
永王卻忽然開口,雙眼斜睨着她,聲音極低,“真是可惜了。”
這話說得突兀,且刻意壓低聲音,意味深長似的。玉嬛前世在宮裏待慣了,碰見這種事難免要探個清楚,不自覺頓住腳步,擡眉道:“殿下可惜什麽?”
“明珠暗投。”
玉嬛哂笑,“我夫君很好。”
“梁靖雖在侯府,卻非長房所出,哪怕在梁元紹膝下,也非長子。侯位尊榮,與他不會有半點幹系。而朝堂上——”永王笑了下,帶着幾分冷意,“他那樣一意孤行,最後只會頭破血流。真是遺憾,”他啧的一聲,眉眼竟自流露些許惋惜,“把你帶進王府的時候,本王曾認真考慮過,娶你做側妃的事。”
這話裏帶着點遺憾慨嘆,亦含幾分自負,仿佛玉嬛錯過了飛黃騰達的良機似的。
玉嬛還以為他有多要緊的事,卻原來只是這點心思,反倒松了口氣。
“民婦福薄,有勞殿下挂懷。”她側身退了半步行禮,待禮罷,正好繞開永王。
永王站在原地,唇邊笑意凝固,回過頭打量着被仆婦半掩的袅娜身影,眸色漸漸暗沉。
——哪怕隔了大半年,他依然沒能想明白玉嬛當初是如何逃出永王府的。不過這不重要,她就算插了翅膀,也只是一介女子,真想動手,擄回去也不過舉手之勞。只是方才那态度可惡,仿佛他這天潢貴胄的王爺,卻比不過那不識大體、不懂進退的梁靖。
不就是仗着梁靖得東宮寵信麽?
待東宮被廢,看他還如何得意!
永王心中冷笑,從懷王府出去,自尋了蕭敬宗和心腹籌謀。然而未等他謀劃周全,東宮那邊卻突然出招,劍鋒直指他最倚賴的蕭家——數位禦史聯名彈劾,說蕭敬宗貪賄弄權、草菅人命、僭越失禮、暗中收買勾結武将重臣,有不臣之心,當徹查後治以重罪。
這折子遞上去,如同往湖心扔了一方巨石,立時激起千層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