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永王今夜仍是無眠。

自打蕭家問罪傾塌, 他已有許久未能安心好眠, 哪怕請教了許多高僧指點, 心底裏仍是焦灼躁動, 或憂或怖。即便尋了美人美酒,仍不見半點效用——仿佛是從雲端跌進荊棘,他在外裝作仿若無事的平和模樣, 到了寝居關上門扇,諸般情緒便排山倒海般卷過來, 令他心中如背負萬鈞般沉重。

這股沉重, 在決意除掉太子後, 稍稍緩解。

仿佛只要那個人死了, 他所有的擔憂都能煙消雲散。

而今日太子出巡,永王籌謀半年的事都系于這一場搏鬥, 焉能安心?

在太子出京後,他仍如往常般回宮陪伴景明帝片刻, 月朗風清,心平氣和,只字不提政事, 只拿些文章詩賦來說。過後為避嫌疑, 也沒去兩位蕭貴妃那裏,徑直回府,從後晌到深夜, 便如熱鍋螞蟻, 焦躁不安。

到此刻夜深人靜, 他也沒去美人帳中尋歡,只管站在窗邊,瞧着深沉夜色。

夜風侵入衣領,冰雪般寒冷,他仿佛渾然不覺,兩只手扣緊了窗沿,眸色深濃。

目光望向遠處,蒼穹如幕,入眼漆黑,但他知道那個方向有皇宮的金銮玉闕,至尊權位。而今日過後……永王冷沉的眼底逐漸浮起笑意,直到看見牆頭那道黑影——不知是何時出現的,仿佛是眨眼間冒出來,又仿佛站了很久,而他滿府侍衛如雲,卻沒半個人察覺這不速之客。

永王眼底的笑意霎時僵住,定了定神,再瞧過去,便見那人仍負手而立,衣衫翻飛。

——梁靖!他是何時來的,來做什麽!

不是說前兩日太子已遣他出京,去別處辦差了麽!

諸多驚懼疑惑襲來,永王瞧着梁靖那堂而皇之的樣子,驚出半身冷汗。

他費盡心思,自以為良機難尋,派了人去伏擊刺殺太子,而此刻太子的人手悄然潛入府邸,他卻無知無覺。倘若此刻梁靖驟然行刺,他如何躲得掉?

滿心驚懼令永王面色微變,旋即強自鎮定,屏退左右。

——梁靖既不是為刺殺而來,鬧出動靜顯然有害無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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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仆從侍衛皆退出去,梁靖臉色冷沉,一躍而至門前,沉聲道:“殿下倒不驚訝?”

“不速之客也是客,何必驚訝。”永王倒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樣子,甚至回身斟茶來喝,“夜闖王府可是重罪,算起來你也是我的小舅子,仗着我每回都不計較,竟這樣無法無天了?”

“小舅子?”梁靖咀嚼這個稱呼,眼底盡是冷嘲。

墨色的夜行衣微動,他藏在背後的左手伸出,将一枚帶雨的鬥笠仍在地上,“殿下未必認得這東西,卻應該知道它來自何處——懷德驿的眼線連夜趕過來,腳程倒快,只是人太蠢,自投羅網。”

懷德驿三個字吐出來,永王心裏已是咯噔一聲。

尚未緩過神,梁靖下一句話便如五雷轟在他頭上,讓他幾乎沒能站穩。

“懷德驿那邊遞來的消息是,太子已經遇刺,回天乏力。”

輕描淡寫的語調,甚至帶着詭異的笑意,仿佛太子被刺的事無關輕重似的。甚至有那麽一瞬,永王懷疑梁靖會不會是梁家安插進東宮的卧底,處心積慮,只為今日一役,而後借便來向他傳遞消息。

但他很快否決,亦從中覺察出不同尋常的味道,壓低聲音道:“再說一遍?”

“太子遇刺,回天乏力。”

簡短而清晰,字字撞進永王心裏。

永王驚愕莫名,卻聽梁靖續道:“我還以為,殿下會很高興。”

永王一時啞然。倘若此事當真,他當然高興,但此刻……他眉目冷凝,沉聲道:“太子視你為摯友,一向器重提拔。”

“無需提醒。我只是轉述那人的話。”梁靖扯了扯嘴角,享受過将對方心緒玩弄于股掌的樂趣,退後半步,“那人已進了東宮,連同刺客同謀,也都會押回來。這些人裏總會有骨頭不夠硬的,太子叫我提醒殿下,若亡羊補牢,他或許還存一念之仁留下性命。若執迷不悟,這些證據送到禦前,刺殺儲君的罪名,沒人擔得起。殿下,好生掂量吧。”

說罷,轉身出了殿門沒入夜色,如同來時無聲無息。

只留永王愣在當場,臉色青白交雜。

焦躁不安了整個後晌,他想過會傳來刺殺失敗的消息,甚至做好了撇清幹系的準備,卻沒想到峰回路轉,等待他的會是這般結果——梁靖既對東宮忠心耿耿,如今雲淡風輕地來他跟前耀武揚威,顯然是太子安然無恙。

那麽這一回,不是他陰謀刺殺,而是太子設計誘他入觳。

梁靖不會無緣無故上門,話說到這份上,顯然是有恃無恐。倘若對方真的是有備而來,那他的諸般籌劃安排都會落入對方掌中,先前謀劃好的退路便也蕩然無存。

這念頭騰起來,永王身上又驚出了滿身冷汗。

他心中猶豫不定,當即派人去刺探消息。

因太子出巡的隊伍車駕走得慢,心腹快馬疾馳來去,在翌日天明時分,終是将消息帶了回來——說昨晚太子遇刺,正在客棧休息調養,随行的官員心驚膽戰,将士們也都嚴陣以待,守衛格外嚴密。

永王聽罷,當即追問道:“死了麽?”

“沒有。”心腹老實回答,“據說只是受傷。”

這話說出來,永王立時面色灰敗。幾乎無需再費力查證,這一場較量,于他是殊死一搏,于太子而言,卻是觀望已久,只等他自投羅網。做過的事總能留下痕跡,太子既然早有安排,他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撇清的。

倘若坐以待斃,甚至如梁靖所說的,去向太子服軟,這行刺儲君的罪名便是鐵板釘釘。

屆時,若太子心狠按律論處,他便須把阖府性命搭進去。即便太子顧忌景明帝,留一絲餘地,他往後幾十年的光陰,都須在幽禁中度過,生不如死。

往前是絕路,退縮是深淵,而唯一能轉圜的可能是……

永王面色慘白地躊躇半天,終是陰沉着眉目退入內室。

……

太子出巡遇刺的事并未張揚,随行的官員将士都被下令封口不提,只飛馬報于景明帝。

景明帝聞訊大驚,生怕太子再出事動搖國本,當即遣人飛馬傳旨,以有要事商議為由召太子回京城,餘下官員仍往梁州。他居于地位十餘年,兩個兒子各自是何心思,自是一清二楚,先前倆人暗裏較勁,如今出了這般大事,自是頭一個想起了永王,遂命人召他入宮。

誰知內監出去跑了一趟,帶回的消息卻令他驚詫——

永王近來向高僧大德請教佛理,昨晚獨宿于靜室,誰知今早仆從去扣門時卻無人應答。仆從等了半晌都沒動靜,實在擔憂,便去請王妃,哪料王妃進屋後卻不見永王蹤影,尋遍整個王府,也沒半點蹤跡。

王府侍衛各處找尋,沒見到永王本人,卻只尋到昨晚有人夜闖王府留下的蛛絲馬跡。

如今永王府上下亂成了一鍋粥,王妃哭了好幾回,也不知是永王有事外出,還是有賊人大膽闖入王府。幾個侍衛頭領膽戰心驚,王妃也不敢跟皇上奏禀,只各處忙着尋人。

這消息全然出乎景明帝所料,不過太子性命攸關,便也未深問。

待太子回京後,立刻趕赴東宮,這才得知賊人猖獗,在途中設伏,利箭幾乎射穿那輛堅不可摧的車駕。太子縱有侍衛守護,也被箭支擦傷,哪怕那麽點皮肉之上,因箭有劇毒,瞧着也是觸目驚心。

景明帝大怒,當即責令刑部和大理寺壓着風聲嚴查。

太子既是等永王上鈎,自是将對方底細摸了七八成,加上刑部和大理寺不敢懈怠,短短數日之間,便将諸般證據搜羅出來。

所有的證據皆指向永王,而那位卻石沉大海一般,不見蹤影。

蕭貴妃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在瞧出太子有鐵證在手後,立即收了從前殺儲奪嫡的狠厲姿态,每日裏往景明帝跟前跑,詢問兒子去向,哭濕了手帕無數。而于外面遮遮掩掩的太子遇刺之事,她也不曾深問,只在景明帝試探時,哭着說永王這是遭人陷害。

自先前蕭家的事上受了責備,永王早已聽從教誨,息了争執之心,哪會對親兄弟操戈?

如今永王生死不明,就是千萬個罪名壓下來,如何能辯白?

不過任人宰割而已。

案子的事她已顧不上,只求景明帝能多派些人手,将兒子尋回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縱有萬般罪名,她也願去背負。

一通胡攪蠻纏和哭鬧,愈發攪得景明帝左右為難,又是氣怒又是擔心,愁白了頭發。

他并非薄情寡恩之人,當年迫于無奈舍了韓太師,便在心頭藏了十多年,至今耿耿于懷。而今上了年紀,更是貪戀天倫,添了點優柔寡斷、疑心甚重的毛病。他膝下荒蕪,兩個兒子各有所長,手心手背都是肉,自問不曾過分偏袒,如今太子險些喪命,永王卻下落不明,外面還擺着懸案,哪能不頭疼?

倘若永王在場,他還有心追查深問,如今兒子失蹤,蕭貴妃和永王妃輪着來哭,反倒激起他些許慈父之心。最初的盛怒過去後,也不似從前焦灼。

案子推了數日,始終沒能定論。

梁靖看在眼中,不動聲色,待最初幾日的風聲過去,便仍如先前般奉命外出辦差。

不過這回他卻不曾立時出城,而是在辭別東宮後,孤身回家,去尋玉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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