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玉嬛近來過得甚是悠閑。

太師案得以澄清, 韓家恢複清名, 壓在心頭的事卸去,整個人便輕松了不少。她随梁靖住在京城, 雖說屋宇陳設不及侯府闊麗軒昂, 勝在沒有長輩妯娌的繁瑣事,不必每日晨昏定省, 閑暇時便能抽空翻書,同謝鴻一道整理太師遺物, 樂在其中。

而永王的事,玉嬛只消揪出宮中內應,剩下的自有梁靖和太子安排。

她前世在宮中勞心勞力, 無可依靠,如今有夫君幫着出手, 何必再去添亂 ?

懷着這般念頭,她安居府中, 就等着塵埃落定,看永王自食惡果。

這兩日太子遇刺的事雖沒傳開, 宮廷內外卻都知悉內情,景明帝的态度由最初的盛怒強硬轉為過後的和軟, 甚至流露對永王的擔憂, 壓着案子懸而不決,背後藏着的态度心思, 細想起來, 未免令人心寒。

這會兒她倚窗坐着, 才将一篇碑帖整理完,看了兩遍甚為滿意,便擱了筆。

十月中旬的天氣已然轉涼,卻也沒到要籠炭盆取暖的地步,玉嬛身上披了件外裳,執筆久了,指尖有點僵,不自覺搓了搓,才想叫石榴送手爐來,一擡頭便見梁靖站在門口,默然瞧着她。

他身上玄色的官服還沒換,磊落而修長,那雙眼睛深邃沉濃,也不知站了多久。

玉嬛微詫,随口道:“怎麽不進來?站那兒等着吓人呢。”

梁靖一笑,舉步入內——倒不是想吓她,只是她紅袖執筆,沉浸在碑帖裏的模樣實在好看,不忍打攪罷了。遂過去握住她手暖着,一捏肩膀,覺得輕飄飄的,便皺眉道:“這麽冷的天氣,也不知多穿點。”

“穿得不少,只是窗邊有風,比裏頭冷。你今日回來這麽早?”

“太子命我出城辦差。”梁靖回身掃了眼外面,見沒旁人在,遂低聲道:“你的行囊都收好了?這趟要去遂州,正好同行。”

“早就備好了。宮裏沒什麽動靜麽?我聽說蕭貴妃昨日又去皇上跟前打探永王的下落,哭暈過去兩回,生怕永王在外死于非命,皇上心中不忍,還陪伴安慰了許久。提起永王的時候,也不像先前那樣怒氣沖沖的了。”

“永王躲得隐蔽,這一路又沒亮身份,他們大海撈針,自然尋不到——蕭貴妃倒是聰明,成天過去哭鬧,皇上再硬的心腸也該軟和下來。”

玉嬛颔首,露幾分哂笑,“論起揣摩皇上心思,玩弄父子親情,太子确實不及永王。這麽些天耽擱下來,皇上怒氣漸消,時常擔憂他的安危,就算永王此刻回京,怕也會為兒子死裏逃生而高興,罪名上從輕處置了。若再耽擱一年半載,永王将當時的證據抹去些,做出被人挾持後逃出生天的假象,倒打一耙說是太子構陷也未必不能。皇上看重情分,倒給了他恃寵生事的底氣。”

Advertisement

“何嘗不是。”

“這樣看來,夫君當初的憂慮是對的。哪怕永王不耍花招,皇上盛怒之下按律論處,真到了要決斷的時候,未必不會心軟。屆時恐怕會重拿輕放,斷了永王後路再教導懲戒一番,往後**幽閉,哪會真舍得取兒子性命?”

“他和太子都不肯殺——”梁靖眸色微冷,沉聲道:“便由我來!”

……

夫妻倆籌謀許久,等的便是這機會,遂換了暖和勁裝,縱馬出城。

梁靖這回挑遂州辦差,其實是另有打算。從京城到遂州,途中有處山谷叫黃陵崗,林木茂盛幽蔽、山勢險峻連綿,離最近的城池也有五十餘裏,是人煙罕至、林深險要之地。這裏平常只住獵戶僧道,哪怕有周遭豪貴之家的別苑,冬日裏也清冷凋敝,而如今,卻藏了一位京城內外掘地三尺都沒能尋到的要緊人物——

逃匿出京後杳無音訊的永王。

當日行刺未遂,得知事敗後,永王在靜室猶豫掙紮了許久。

他從前能與東宮争鋒,除了自身一點手段外,蕭敬宗在朝中的權勢、兩位蕭貴妃的助力、世家的輔佐都功不可沒,而最要緊的,則是景明帝對他的寵愛信任,甚至不自覺的些許偏袒。而今蕭家傾塌,兩位蕭貴妃雖仍獨寵後宮,行事卻比從前掣肘許多,而他一旦背上刺殺太子的嫌疑,先前倚仗的帝王寵愛便能消去九成。

那般情形下,他要對陣太子,無異于以卵擊石,半分勝算也無。

是以幾經琢磨,他便選了這迂回之策,先逃出京城銷聲匿跡,任由太子将諸般鐵證拎出來砸在他頭上,哪怕景明帝盛怒之下定了斬首的重罪,只消他不現身,便難以奈何。待風頭過去,太子在朝中春風得意,景明帝在兩位貴妃的念叨下重拾對他的疼愛,許多事便有了轉圜的餘地。

何況朝堂争鋒,本就是你退我進,你進我退。

太子的鐵證擺到明面,他便能從中作梗,設法攪出疑雲,日後重整旗鼓,總比如今坐着挨打要好。

因怕随行太多招人眼目,便知挑了六名精銳暗衛随行,逃出京城一路藏匿行蹤,到這黃陵崗後暫且駐足,只命親信打探消息,尋找破綻,不許走露半點風聲。

卻不知那日他趁天色未明逃出王府時,背後便多了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隐蔽機警,一路尾随過來,他身邊數名暗衛,竟無一人察覺。

而此刻,那雙眼睛則帶着梁靖和玉嬛,悄然潛入山林深處。

冬日的黃陵崗蕭瑟凋敝,肆虐的秋風卷落黃葉,只剩枯枝橫斜。夜色深沉,半輪明月斜照,馬蹄踩過地上積着的層層落葉,仗劍的身影疾馳過去,如鬼魅掠過,餘音卷在沙沙夜風裏,轉瞬間便消失殆盡。

永王的暗衛四處巡查,聽到那動靜後當即警覺,尚未來得及示警,便有勁弩射來,直取命門——梁靖的眼線是軍中斥候出身,目力耳力超群,身手記性亦格外出衆,這一路尾随追蹤而來,早已将對方的底細摸得清楚。而今狹路相逢,他與梁靖先發制人,兇狠攻勢撲過去,迅速便将對方斬于劍下,無聲無息。

而後翻身上馬,在外圍逡巡兩圈,将巡查的四名暗衛全都除去後,撲向永王住處。

……

這是一處建在山腰的道觀,因遠離市井香火冷淡,屋舍也無人修繕,頗為陳舊。

觀中道士皆被永王的暗衛除去,此刻香火凋敝、殿堂冷清,只剩永王選了正屋暫住。

他生來便高人一等,從王府到皇宮,一路衆星捧月,飲食起居所用的無不是天底下最好的東西,哪怕偶爾受累出巡,也都有官員和王府随從盡心安排,何曾受過半點委屈?然而如今亡命在外,景明帝和太子的眼線各處搜尋,他不敢往鬧市露面,迫不得已藏身山林,也只能栖身在此鄙陋屋舍之中。

每日粗茶淡飯,提心吊膽,整個人瘦了一圈,深夜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也沒半點睡意。

今夜亦然。

在暗衛外出巡查後,他便沐浴歇息,然而躺了兩個時辰,仍是翻覆難眠。外面風動枯樹,夜枭鳴叫,一聲聲像是利刃刮在他心上,讓他時而心驚,時而悲涼。

漸漸的,夜風裏夾雜了些微異樣的動靜。

永王亡命在外,草木皆兵,聽到這動靜,那些微睡意立時蕩然無存。他翻身坐起,才想叫守在外面的暗衛,便聽牆外兩聲悶響,像是利刃刺入皮肉的聲音。緊随而至的,則是金戈交鳴,伴随淩亂的腳步聲,是侍衛的驚呼——

“殿下,快走!”

永王大驚,趕緊滾下床榻,來不及穿鞋便往後面隐蔽的屋門沖過去,手中哨箭亦丢出去,試圖召出巡的暗衛趕回來護駕。

然而屋門打開,等待他的卻是一柄黑沉沉的長劍。

半彎冷月被薄雲遮蔽,暗沉夜色裏,有人執劍而立,身材魁偉,面目森然。

永王掃見那面容,驚慌之下,當即連退兩步,“梁靖?”

梁靖沉目不語,劍鋒微挑,聲音也是森冷的,“永王殿下,許久不見。”

“你——”永王面色驟變,下意識又退了兩步。然而門牆之外,金戈漸息,方才的激戰仿佛只是錯覺,此刻風聲蕭蕭,除了門扇晃動輕響的聲音,別無動靜,顯然是兩名暗衛早已死于對方手中。而對方神情陰冷,既然明目張膽地闖到此處,恐怕外圍巡查的暗衛也已遭人暗算。

他膽戰心驚地藏了數日,設想過萬一被景明帝的耳目察覺,回京後該如何交代開脫,卻沒想過,率先找過來的竟會是梁靖。

沒有半點征兆和追蹤的痕跡,他忽然出現在此荒僻山林,如從天而降。

這樣荒僻的山嶺,易于藏匿行蹤,也易于殺人滅口。

永王瞧着那劍鋒,幾乎如墜深淵。

他扶着破敗的牆壁,頓了片刻才勉強穩住心神,“是太子叫你來的?”

梁靖不答稍稍側身,露出藏在身後的玉嬛。

她跟着梁靖百裏奔襲,凜冬深夜縱馬入山,打扮得格外利落,滿頭青絲拿玉冠束起,整個人裹在漆黑的披風裏,半張臉被風毛遮蔽,只露出如畫眉目,沒了舊時的溫婉柔和,卻如利刃逼來,藏着鋒銳寒意。

永王乍見之下,不由愣住。

玉嬛亦瞧着他,跨前半步,就着昏暗月光,打量眼前的男人。

兩世為人,她跟永王的來往着實不少,前世初次見面,他錦衣而來,笑着朝她伸出手,那副僞善的面孔将她期滿利用了整整數年,甚至臨死之前逼迫她,都是溫潤如玉的姿态。此生雖甚少交鋒,但京城內外,永王但凡現身,都是錦衣端貴、風清月朗的模樣,哪怕被威脅逼迫,也能從容不迫,端着皇家子弟與生俱來的沉靜溫潤态度。

而此刻深山中,永王衣衫簡素,面容憔悴,滿身緊繃戒備,如同驚弓之鳥、喪家之犬。

剝開皇子龍孫的華貴外衣,卸去重重防衛所給的底氣,扯掉溫潤如玉的面具,歸根究底,面前這個人也不過如此而已。

玉嬛唇邊漸漸浮起冷笑,如嘲諷,如鄙棄

“意外麽?”她開口,聲音平靜而嘲弄,“皇上、懷王爺、太子,連同你的母妃,所有人都在暗裏找尋你的下落,卻沒人能探到半點消息。我還以為,你既有刺殺太子的膽魄,也會有承受後果的擔當,卻原來只會躲在這裏,留一堆女眷在京城為你開脫籌謀。”

前世今生,這手段格局,果真是沒半點進益。

永王自然聽得出冷嘲,面上青白交加,卻只道:“不是太子指使?”

“太子寬厚為懷,哪像你刻薄寡恩,絲毫不顧念手足之情。李湛——”玉嬛別開目光,輕飄飄地道:“多行不義必自斃,今日之事,只為私怨而已。”

說話間,自箭筒取了三支利箭,遞到梁靖手中,而後退了數步,背轉過身去。

永王霎時明白其意,自知今日在劫難逃,反而覺得疑惑不解,“我與你并無私怨,哪怕那年謝鴻的事,也沒當真傷到他半分,你……”剩下的話,悉數被打斷,他踉跄退了兩步,低頭看向胸口。

鐵箭洞穿胸膛,尾羽劇顫,他被疾勁的力道裹挾,險些撞在牆壁。

梁靖面無表情,再度彎弓搭箭,隔着極近的距離,利箭再度激射而出,避過永王要害,洞穿肋骨。

劇痛襲來,永王面目幾乎扭曲,“你——”

梁靖不理,第三支箭射出,再度沒入對方身體。

永王整張臉立時失了血色,劇痛之下氣息斷續,瞪大眼睛望着這對鬼魅般從天而降的夫妻,滿臉疑惑不解,只留斷斷續續的幾個字,“何……怨……何……仇……”聲音漸而微弱,氣息亦迅速衰竭,他看着梁靖不帶半點溫度的臉,至死也沒能想明白緣由。

梁靖面上冷硬如鐵,将鐵弓擲在地上,轉身走開。

何怨何仇?

這般痛楚,不及萬箭穿心的十中之一。

他負手站在夜風裏,只等永王的氣息消弭殆盡,才沉聲道:“埋了他。”而後走至玉嬛跟前,掀起背上披風,将她裹進懷裏。

堅實寬厚的懷抱,熟悉的冷峻眉目,帶着令人安心的氣息。

玉嬛回身,靠在梁靖肩上,伸臂将他環住。

“都結束了吧?”輕而低的聲音,帶着如釋重負的輕松。

梁靖緊緊擁着她,臉上冷凝未消,聲音裏卻帶了溫柔,“都結束了。”

過去諸般苦楚離散,都留在那場噩夢裏,随着李湛的死,徹底封存,俱成雲煙。從今而後,再也無需回首——至親的人都還安然在世,祖父清譽仍在,父輩當年的婚約遺願也得以圓滿,夫妻倆彼此扶持,安居在那處溫暖院落,和樂融融。

玉嬛埋首在他胸前,唇邊漸而浮起笑意。

……

永王死得無聲無息,夫妻倆回京後也絕口不提。

蕭貴妃仍時常去景明帝跟前哭訴,一面又加派無數人手打探,卻始終毫無所獲。到臘月底時,她最初的鎮定漸而消失,開始疑心兒子是真出了事,瘋了般四處找尋,卻沒能尋到半點回音,終于憂心焦慮,病倒在榻。

刺殺太子的主使、永王的下落,俱成疑雲,景明帝本就被蕭貴妃算計得禦體欠安,朝政上勞心勞力,下朝後又擔心兒子下落,琢磨當日太子遇刺的事是真的自相殘殺,還是另有隐情。這般心力交瘁,倒次年臘月時,終是沒撐住,一病不起。

太醫用盡手段,仍回天乏力,景明帝撐了半年,沉疴纏身,漸而連飲食都進得艱難。

彌留之際,連喚數次李湛的名字,卻終沒能見到兒子一眼。

過後太子登基,重振朝堂,沒了蕭家從中作梗,他又在東宮經營數年,培植了許多得力能臣,接手帝位後,倒頗順利。老臣退位,新秀嶄露頭角,梁靖在東宮時便極得信重,升了太子詹事之職,這番調整後,便擢拔入門下,跻身相位,更因建功甚多,得以禦賜府邸。

遷居新邸那日,賀客如雲,夫妻倆忙碌整日,到晚間才算得空。

梁靖送走賓客,回到居處時,孫姑正帶着丫鬟點廊下的燈籠,見了他,便露出笑容來,像是有喜事似的。他心中疑惑,随口道:“少夫人呢?”

“在屋裏,請了郎中診脈呢。”孫姑滿面笑意壓壓不下去,只催道:“大人快進去瞧瞧。”

梁靖遂疾步入內,轉過門口的松鶴屏風,就見側間裏兩位丫鬟正陪着郎中寫方子。他掃了一眼便往裏走,見玉嬛正坐在桌邊,兩步便趕上去,“是身體不适麽?”

玉嬛颔首,卻只笑睇着他,絲毫不見身體抱恙的模樣。

梁靖心中某個念頭騰起,瞧着她滿面喜色,猛然反應過來,攬住她肩膀,“難道是……”

玉嬛颔首,婉轉眉目間笑意盈盈,湊在他耳邊,軟語含笑。

“你要當爹了,晏平哥哥。”

(正文完)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