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凜霜知勁節 負雪見貞心

與之相比, 這才是當務之急。

“你們剛入道時, 刀法劍訣怎麽選的?”

徐冉想了想:“沒選過,都是我爹和叔伯們教的, 教什麽學什麽。”

顧二:“家裏的幾位大供奉試了我根骨, 問了些問題考校心性, 選出一人開始教我。”

徐冉:“你現在這種情況,最需要良師指條明路。副院長他真不給你指教”

程千仞無語。

顧雪绛看着他腰間舊劍:“既然它來自劍閣, 你試試先找劍閣的劍訣看。可惜我不使劍, 說什麽都是紙上談兵。”

徐冉:“那你使什麽?”

顧二:“當然是刀。不然怎麽教得了你?”

程千仞:“還以為你從前是個白衣輕劍少年郎,劍是我東家那種。”癱姿相似的人, 劍也該相似吧。

徐冉:“真看不出來……”忽然她眼神一變, “我想來了!花間湖主的‘春水三分’, 對不對!”

程千仞眼神也變了。原來你不僅名字和外號中二瑪麗蘇,刀也很蘇啊。你們皇都人都這麽畫風浮誇嗎?

顧二心領神會,尴尬地輕咳一聲:“‘春水三分’是做了禁衛軍副統領之後,禦前賜下的腰刀。我從小練的是凝光刀訣。怎麽又說到我身上, 說程三啊。”

程千仞起身去結賬:“也別說我了, 吃飽喝足, 咱走吧。”

兩人走出飛鳳樓,面對車馬辚辚的城南大道,等了片刻,才見同伴出來。

程千仞解釋道:“提前買了兩桌菜,你倆明後兩天記得來吃,不然銀子不給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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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冉:“你這兩天在哪兒?”

“藏書樓。”

兩人目送他步履匆匆, 轉瞬沒入人海。似是知道他們在看,也沒回頭,揚起右手揮了揮。

徐冉突然道:“我有點想逐流了,洗碗我也認了。”

“站着說話不腰疼,你洗過幾次碗,十次有八次都是我洗……”顧雪绛話鋒一轉:“心裏想想就行,別說出來,他受不了。”

徐冉悶悶地‘嗯’一聲:“坐吃山空,我該去西街收保護費了,可不敢喪失謀生能力。”

從前最精打細算的程三現在花錢如流水,他們三個都成了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光棍,實在太危險,逼得徐大也學會用‘坐吃山空’這種詞。

顧二:“我也該出攤去。久不提筆,手藝就退步了。”

“走吧走吧。”

***

一場暴雨後,南央城的初夏悄然而至。

午間日光明亮耀眼,穿過郁郁蔥蔥的枝葉,在泛黃的書頁間投照下星星光斑。

鐘聲響過,學子們開始上課,留下空蕩寂靜的藏書樓。

青山院的武修入學前都有了功法,平時還有教頭指導,不少人整日泡在騎射場,卻直到畢業也沒進過藏書樓。以至于這一層齊全的劍訣收藏,鮮有人問津,好似明珠蒙塵。

程千仞只能聽到自己翻書的聲音。

顧雪绛建議他從劍閣的書開始看,他本就是這樣做的,畢竟天下名劍雖多,他親眼見過的劍只有兩把:從前拿在宋覺非手上,如今易主的凜霜劍,還有東家斬破夜色的映雪劍。

劍訣與劍同名,放在很顯眼的位置。凜霜劍訣他看了半日,頭昏腦漲,只見最後一頁上寫着一句五言:淩霜知勁節。

下午來時去翻映雪劍訣,映入眼簾的又是一句,負雪見貞心。

昔日劍閣雙璧最能擔的起這兩句。

程千仞念及東家臨別之際贈言,直到這一刻,才真切感到‘人事消磨’之苦。他們的師父,教他們習劍的人,大抵是希望兩位弟子淩霜傲雪,高潔志遠,守望相助。

好似自己,前幾日還為逐流如何考入學院籌劃,誰知對未來的千種期盼,都是白做工而已。

他看着那些招式要點、真元運行軌跡和簡筆畫,試圖集中精神,想象身體應該如何動作,再按其上所示運行真元。沒人教過他怎麽讀劍訣,他只能如副院長所說,自己瞎琢磨。

程千仞讀完一本又換一本,日影西移,榉木地板上的影子悄然變化,有幾位學子來了又去,借書處老執事打盹的姿勢換了一個又一個。他依然捧卷站在原地。

“要關門了,走吧。”

直到聽聞人聲,霍然擡眼,驚覺周遭一片昏暗,不知何時,每座書架邊的青銅燈臺早已點亮,燭火幽幽。

窗外明月當空。

負責這層樓的老執事對他喊:“就是說你,明天再來。”

程千仞又抽了兩本,拿腰牌去登記外借:“勞煩,敢問樓裏收錄的劍閣劍典有多少本?”

老執事不假思索:“二百三十六。”

“各家各派的劍訣總共多少?”

“這層樓有五千餘本功法,其中劍訣一千七八三十四本。”

程千仞行禮謝過,抱書下樓。

才踏出門檻,夜風撲面而來。

酸澀的雙目,沉重的頭腦,被風一吹,頓時清醒不少。

學院夏天的風,有太液池潮濕的水汽,荷田初發的清香,吹入懷中,又混了淺淡的油墨味與藥味。

程千仞想,聽說樓裏有些藏書會塗一層藥,使紙張更韌,也為避免蟲蛀。從前未曾察覺的各種細微味道,此時盈滿胸腔,修行者的世界,果然大不相同。

一千七八多本劍訣,照今天的速度,要連續一百多天才能看完。哪來這麽多時間。

他仿佛又回到初來南央,準備入院考的時候,走路算題,神經緊繃。

家裏院牆沒補,還是清早的混亂模樣,程千仞跨過碎磚斷枝,回到屋裏,點燈看書。

夏夜蟲鳴不絕,精神在書中,便什麽聲音都聽不到。到了後半夜,腦海中畫面愈發清晰,随着書頁翻動,不時聽到出鞘時的劍嘯、突刺時的破風聲,還有劍刃相擊的清鳴。

他看完一本,頭痛欲裂,自我唾棄:“以前能一口氣讀到半夜,今天怎麽回事。真是廢物。”

又逼着自己讀下一本。程千仞尚不知道這是識海演劍,極耗費神識。真元雖沒有輸出,也在經脈中不停歇地循環,自然渾身酸痛。

第二日從桌上醒來,天不亮出門,還去昨天的地方看書。

忽然被人推肩膀:“你怎麽搞成這幅樣子?”

程千仞擡頭,原來是顧二,徐冉也來了,手上拎着個食盒。他看見他們眼中的自己,紅眼亂發,臉色青白,一副憔悴樣。

“你們不去上課?”

“已經晌午了,而且今天休沐日啊!”

“哦。”怪不得路上人少。

顧雪绛望了眼打盹的老執事,低聲道:“快點,樓裏不讓帶吃的。”

三人做賊一樣躲在書架後,席地而坐,食盒打開,三碟小菜,一碗米飯,一盅清湯。飯香撲鼻,程千仞才覺餓急,抄起筷箸悶頭扒飯。他修為遠不到能辟谷的境界,昨晚開始忘記吃飯,還在大量消耗體能。

徐冉嘆氣:“顧二說要是我們不給你送,你能活活餓死自己,我原本還不信……”

顧雪绛認真道:“何至于此,又沒有人逼你。”

程千仞只吃不說話。

吃飽喝足,徐冉問他:“選的怎麽樣?”

“這裏有一千多本劍訣,毫無頭緒。”他想起昨天下午有副課,“先生問起我?”

徐冉:“不是先生……”

顧二打斷她:“沒有,可能是副院長交代下去了,你就安心看書吧。”

“副院長替我請假?我沒那麽大臉。”

顧雪绛調侃他:“你有。你現在也算名人,依然有人相信副院長收了你做親傳弟子。”

徐冉接道:“聽說林渡之就經常缺席早退,可見南山後院的天才有特權啊。”

程千仞頭大:“快打住。”

忽而腳步聲響起,徐冉神色一變,抓過地上食盒,如離弦之箭,飛身躍出窗外。程千仞轉頭,只見她穩穩落在樓外一株槐樹上,幾個騰躍便不見蹤跡。同一時刻,顧雪绛抽出一本書,裝模作樣地看起來。

老執事從書架外走過,動動鼻子。

顧二放回書,繞到書架另一側,悄無聲息的走了。

這天晚上,程千仞被催促離開時,又去登記外借兩本。

他驚奇地發現自己看書速度略有提升。卻不知是因為識海演劍和真元運行的速度比昨天快。

走到樓梯口忽然回頭,放眼望去,重重高大書架在燭火夜色間沉默着,好似在等待明日的他。無數偉大人物的才思,如星河熠熠,在他面前流淌而過。

每日睜開眼就看劍訣,走路、吃飯、洗漱甚至睡夢中也在演劍。顧二和徐冉不知在忙什麽,不見人影,只有食盒架在窗外槐樹的枝丫間,程千仞吃完放回去。

一直持續到下一個休沐日。初窺門徑的欣喜淡去,腦中劍鳴令人煩躁,滿腔郁氣達到頂點。

似乎每本盡是相同路數,又似每本都截然相反。他已經讀完一個書架,卻還有無數個書架,不知什麽時候是盡頭。

程千仞想起副院長的話,差點崩潰:“我選它,它也選我,怎麽可能?!我是活的,它們都是死物。選我?跟我說句話啊!”

***

赤日炎炎,學舍裏置着一地冰盆,絲絲縷縷的白氣升騰萦繞。

窗外蟬鳴聒噪刺耳,老先生拖長調子慢悠悠念書:“兵勝之術,密察敵人之機而速乘其利,複疾擊其不意……”

這樣的夏天,最容易讓人心浮氣躁。

徐冉躁得連話本都看不進去:“他這樣下去不行的!十天了,每天都在神識透支。我嘴笨不會說,你怎麽不勸勸他?你不是很會講道理嗎?”

顧雪绛不急,畫完最後一筆才答話:“你覺得程三會聽人勸?”

“怎麽說?”

“看似好脾氣,其實他最倔。以前是帶着逐流,怕惹麻煩,瞻前顧後,小心翼翼。現在逐流走了,他沒了顧忌,想做什麽做什麽,誰勸的住他?”顧二吹幹紙上墨跡,“別急,劍閣的該看完了,下課我去找他。”

徐冉想了想:“那你記得去,我等會還有架要打。”

“不吃飯就打?昨天我跟你說的都練了嗎?真元輸出掌握分寸,換刀之前記得蓄力……”

課沒意思,一衆學子接頭接耳,竊竊私語,如蚊飛蟲鳴。學舍又悶熱,鐘聲一響,徐冉就踩上窗檻縱身飛躍:“啰嗦,管他那麽多,我瞎打吧!”

不等各學舍人潮湧出,她已蹿出老遠,只有聲音傳來:“你先去吃,你沒吃完我就打完了。”

顧二慢慢收拾紙筆:“啧,跳窗跳上瘾了……”

寧複還金針上的陣法極為繁複,他畫了無數遍,不斷修正。直到今天,才敢說徹底畫成。

最近徐冉很忙,接的約戰已經排到了下月。遇到境界比她高的,顧二會陪她去,同境則不用。

有些是找程千仞,說這人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現在躲起來不敢見人,徐冉說‘憑你也配見他,他比我修為高,有種你先打贏我’。

有些是受人所托,被許了什麽好處,顧雪绛不知道,但他知道是受何人所托。

他對徐冉說:“你不想接,就不要接,我有辦法。”

徐冉大手一揮:“要是不接,姓鐘的還會找其他麻煩,不如打架痛快。”

于是演武場幾乎每天都有比鬥看,有時還一天兩場,趕上演武場沒地方,就在騎射場打。因為主角之一總是同一個人,便生出打擂的意味,顯得氣焰嚣張。

圍觀者越聚越多,加之有人暗中挑唆,凡是被激起不服之心、或意欲揚名立威者,都要下封戰書,去排個隊。

這件事甚至傳到了徐冉刀術課先生的耳中。

楊先生是個溫吞性子,穿青色長衫,平時言辭有禮,從不動怒,簡直不像教青山院的教員。這次卻有些生氣,叫徐冉去青臺閣聽訓。

“你出了風頭,誰勝了你誰便更有名,風頭更勁,于是大家一擁而上。”

“你能勝一場,但能勝一百場嗎?你不能流血受傷,不能氣力不濟,而你的敵人,每天都是新的,他們準備充分,源源不斷。你的刀法,被無數雙眼睛看着,抓你的短處破綻……你想不想參加秋天的雙院鬥法?如果想,現在被人摸清刀法路數,到時候怎麽辦?”

先生最後總結十六個字:“過剛易折,善柔不敗,意氣之争,最為無用!”

徐冉低着頭乖乖聽完,才笑嘻嘻開口道:“先生別氣,我今年雙院鬥法争個前三甲回來,給您長臉!”

楊先生拍桌子:“端正态度!我不要你長臉,要你少惹點事。”

徐冉抿了抿嘴唇:“我這兩把家傳寶刀,拿在先輩手裏戰千軍萬馬,何曾避退?你現在讓我退,道心不圓滿,瓶頸如何破?”

“我不怕他們琢磨我刀法路數,只要我比他們進步的快,來再多人,都是我的磨刀石。”

少女說的很認真,很固執:“或許終有一天我會明白‘過剛易折’的道理,但是在那之前,我想痛快的打。”

***

程千仞不知窗外事,仍在看劍訣。

這一天似乎與從前痛苦的日子沒有不同,直到他又看完一本。滿腔焦灼浮躁,瞬間歸于寂靜。

那種感覺無法言說,他莫名想起一句話:我未見花時,此花與我同歸于寂,我來看此花時,花的顏色一時明白起來。

何止顏色,整個世界都明白了。

青山碧水、白日流雲、大海沙漠、城池樓臺,次第展開,天地間種種,盡數開闊。

再翻回扉頁,原來是‘見江山’。

“你選它,它亦選你。”

如此才知副院長所言非虛。

他激動難自抑,捧着書來回疾走,直到被執事喝止,他在識海演劍,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

江山如畫,怎麽看得夠?

顧雪绛來時,便看見精神亢奮、不太正常的程千仞,只得拿過他手中劍訣翻了翻,嘆氣。

又看向他腰間的舊劍:“我原本以為,你會選‘秋暝’。”

畢竟那是此劍舊主,劍閣雙璧的師父,澹山山主的劍訣。

程千仞道:“秋暝劍我讀過,孤高寡淡,我不喜歡。我只喜歡‘見江山’。”

顧雪绛搖頭:“你學劍閣的劍法,畢業之後,水到渠成地拜入劍閣。學它,玄妙之處全靠自行體悟,修行遇到瓶頸時,誰能指點你?當今聖上還是安山王?!”

程千仞微怔:“沒這麽誇張吧……”

“這是太祖陛下創立的劍法。先皇尚在時,包括聖上在內的二十餘位皇族子弟,都曾修習此劍。現在,就只剩兩個了。你沒趕上好時候。”

有些事世人皆知,卻不能放在明面上說。比如聖上殺父弑兄繼位,皇族內部的血腥清洗。

程千仞只關心劍訣:“除了皇族,沒人練過?”

“當人有,除了皇宮裏,南北兩大學院、劍閣、滄山,都有收錄它的拓本。但是沒人練出名堂,有人猜測,怕是與血脈傳承有關,皇族血脈者修習此劍,才易得真義。”

血脈這種玄乎的東西怎麽能信,難道皇族的血跟我們不一樣?又忽然想起,這本就是一個玄乎的世界。

他開始思量。說是思量,卻不過片刻便做了決定,像是決定中午吃什麽一般。神色一肅:“就學‘見江山’。”

顧雪绛看着他,也思量片刻,忽然笑了:“睥睨江山,神鬼辟易。倒也相配,好,就學‘見江山’!”

作者有話要說:

注:此章中淩霜知勁節,負雪見貞心,化用自南朝範雲詩句

我未見花時,此花與我同歸于寂,我來看此花時,花的顏色一時明白起來。化用自王陽明先生之言,原句并非文中意思 勿考據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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