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大道三千,沒有哪種學習是無用的

徐冉坐在熱鬧的飛鳳樓大堂, 大碗吃肉。

一把長刀負在身後, 另一把立在腳邊,刀尖淌血, 往來客人忍不住打量她。周圍的桌子都空着。

忽然刀背被人彈了彈, 回聲清亮。

顧雪绛施施然坐下:“這是做什麽?窮到賣刀嗎?”

徐冉擡頭剛想怼他智障, 卻看見他身後的人,開心地招手:“程山, 裏終于出來惹!”

程千仞倒茶遞上前:“慢點吃, 小心噎着。”

她大口喝茶,滿足喟嘆道:“舒服, 好吃, 想喝酒。”

程千仞招來店裏夥計:“一壇女兒紅。”

他又點了幾樣菜, 敏銳感知到不止一人的目光落在背後,不禁蹙眉。

徐冉見狀低聲道:“我正對面二樓雅座,就是你們背後,坐着鐘天瑜一夥, 一直往這邊看, 特煩。鐘十六不在。要不要套麻袋打他們一頓?打完就跑。”

顧雪绛:“所以你立刀在此?你還是勸勸自己, 冷靜一點吧。”

程千仞:“你今天怎麽……”

格外激動亢奮?

徐冉舉酒碗邀他們:“高興啊,看見你出來,高興,打架贏了,也高興。來,走一個。”

兩人只好陪她喝。

“剛才打完, 有人問我你在哪裏,莫非是怕事躲起來,我說你在藏書樓上閉關,是為了雙院鬥法奪得三甲,閑時約戰與南淵榮譽相比,哪個事大?”她說着大笑起來,“當時他那個臉色啊!不只是他,所有人都被我震住了!我第一次這麽會說話!像顧二!哈哈哈哈!”

Advertisement

程千仞懵:“有人找我?”

“之前有,現在沒了,以後也沒了,都等着看你雙院鬥法。沒想到我一句話解決這麽多麻煩,高興,來,再喝一碗!”

程千仞怔怔道:“你說我雙院鬥法要奪下前三甲?”

顧雪绛低頭點上煙槍,悶聲不響地抽煙。

徐冉眨着大眼睛:“文試三甲應該沒問題吧?你不是成績挺好的嗎。”

程千仞:“……你為什麽會這樣覺得?”

“去年我們先生布置課業,一篇論道文章,我寫不出,你替我寫的。那次同窗們都被批‘滿紙胡言,離題萬裏’,只有我的批語是‘行雲流水,擊節而歌’,先生當衆表揚,全青山院傳閱。”

程千仞有點明白了。

如果你周圍人的成績一個比一個差,只有一位朋友勉強算不錯,便很容易産生錯覺:我這位朋友世界第一厲害。

顧二吞雲吐霧,懶得說話。程千仞對着徐冉卻沒脾氣,耐心解釋道:“那篇文章在青山院傳閱,只是因為它語句通順,且沒有錯字。”

徐冉終于意識到氣氛不對,放下酒碗:“是這樣?”

程千仞:“放到春波臺和南山後院,它就是‘滿紙胡言,離題萬裏’。去年年末宗考,我在班裏排第六名,全南山四十六個班,假設我在每個班都能排第六,前面也有二百三十個人……現在你有概念了嗎?”

徐冉低頭自語:“我只聽說你們院林渡之厲害,誰知道還有這麽多厲害的。”

程千仞:“不是他們厲害,是我太弱啊。”

徐冉還想垂死掙紮下:“可是君子一言驷馬難追……我只說了三甲,沒說文試武試,要不你練劍試試?”

程千仞:“……”

唉,嘴炮一時爽。假酒喝不得。

卻見徐冉無精打采,像被霜打的海棠,不禁安慰道:“說就說了,随它去吧。起碼雙院鬥法之前清淨了,挺好!”

反正他現在孤家寡人一個,任何麻煩都不怕。

顧雪绛擎着細長的金玉煙槍,忽而回眸,挑眉一笑,朱唇微啓,徐徐吐出白煙。

程千仞随他回頭。相隔半個喧鬧大堂,望見二樓雅間外,七八位錦衣華服、朱纓寶飾的公子憑欄而立,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們。

都是面熟的人。

目光交彙,鐘天瑜神色倨傲地遙遙舉杯,一飲而盡。

三人走出飛鳳樓,漫步在車水馬龍的城南大道。

徐冉:“不懂你們皇都人。”要對罵就開口,要打架就動手,舉杯喝酒什麽意思?

顧二無語:“他這樣的,我以前根本記不住名字,怎麽能代表皇都?!”

程千仞心想,我明白你的意思,拒絕地圖炮嘛。

徐冉:“那湖主能記住誰的名字?跟你甩過泥巴的傅克己和原上求?诶,這倆是什麽樣的人?”

顧雪绛略感尴尬,不想多談:“他們二人遠非一句‘腦子有病’能講清楚,以後若有緣相遇,你自然就明白了。但我還是希望,你們能見到邱北或者原下索這樣的正常人。”也好改善對皇都的印象。

他此時未料自己一語成谶,幾人在不遠的未來狹路相逢。

閑聊間程千仞已拐進一家布行,徐冉和顧二不明所以地跟進去。

城南最大的布行,琳琅滿目,錦繡成堆。買布裁衣的客人、來往招呼的夥計,不乏試新裝的貴人,被一衆小厮丫鬟圍着,打扇捧鏡,阿谀奉承。

口齒伶俐的夥計迎上前:“幾位公子小姐,選布料還是看成衣?”

徐冉第一次被人叫小姐,渾身僵硬。

那夥計認出程千仞,喜道:“程公子啊,您訂的雪華錦到了,稍坐,這就給您取。”

他們被請到窗下的茶座,桌上瓜子點心俱全。兩人不可思議的看着程千仞。

只聽後者解釋:“之前打算送逐流上私塾,想着不能沒新衣,給他訂了幾匹錦緞。”

于是再沒人說話。直到三個夥計捧着木盤一字排開,或雍華瑰麗,或清雅素淡。

“雪華、雲中、軟煙,都是今年頂好的料子,才到的新貨……”

程千仞就一個字:“買。”

入學時南淵發春夏裝,秋冬裝各一套,學生們一般會照着樣式多剪裁幾身,方便換洗。手巧的女學生會繡些不顯眼的花草彩蝶上去,富家子弟更不甘平俗,院服遠看別無二致,近處才見暗紋刺繡等等玄機。

程千仞從前的院服都是最普通的衣料,那天雨夜失控,洗淨的衣服都被他毀去,現在更沒幾件能穿的。

“既然來一趟,去看看成衣。”

夥計們緊忙引路。整齊排列的木桁上挂着各式成衣。

徐冉看見一件紅底金邊騎裝,懷念道:“像小時候我娘給我做的那身。”

程千仞:“買。”他轉向顧二,“你挑幾件。”

“我不挑。”

程千仞:“那我給你挑,我的眼光,你可想清楚。”

顧二:“……還是我給咱們挑吧。”

每人添置七八件,四季兼有,幾位貌美女侍請三人站定,拿卷尺為他們量身。

夥計捧上筆墨:“煩請留個宅號,所有衣物三日內制成,給您送到府上……方才您買的錦緞裁什麽?裁衣的邊角餘料又做什麽?”

程千仞:“南淵院服。一人兩套。若有餘料,給他做幾個煙袋。”

顧雪绛:“……”

程千仞別過朋友,到西市天橋下找了五六位泥瓦匠和木匠,去修葺自家院牆和東家的面館。

選劍訣時心無旁骛,眼下才想起這些凡塵俗事。他也不嫌麻煩,一件件安排妥帖。或者說只要願意花錢,這些事都不麻煩。

工匠看他腰間佩劍,又穿南淵院服,想來是學院裏的修行者,不敢偷奸耍滑。天黑時一切妥當,程千仞給面館封門落鎖。

長街空寂,只有店門前老樹在夏夜涼風中招搖,沙沙作響。

“這房契地契,原本想賣了換銀子,可是萬一哪天你回來,總要有個落腳地。所以你小心點,別真被你師弟殺了……”

幾句自語飄散在風中,漸漸聽不真切。

***

夏季的南山後院,草木蔥茏繁茂,樹蔭遮天蔽日。遠望像一整塊明淨碧玉,其上蜿蜒石階是玉的紋路。

學舍在花木掩映間,牆角不用置冰盆,自有山間涼風徐來。

早來的學子們照例呼朋引伴,高談闊論,與夏蟬蟲鳥争着給這南山添熱鬧。

卻不知說到什麽,忽而聲音低下去,幾人湊近了竊竊私語。

“那位放話要奪雙院鬥法的三甲,可我昨天去問登記處的師兄,他尚未報名。”

“我記得下月就截止,他還在等什麽?”

大家平日無甚差異,偏只有他一夜之間入道,成為修行者,思及此難免羨恨。又因為對方能為南淵争光而喜悅,這樣的人與自己同師同窗,當然與有榮焉。便彙成奇怪複雜、難以言說的心境。

正說着,一人走進來。

學舍裏須臾靜下,閑談的尴尬散去,自顧坐回原位,翻書潤筆。

這是程千仞長達數十天缺席後,第一次來上課,但那天驀然爆發的威壓,所有人都還記得。

他看上去無甚差別,還是獨來獨往,寡言少語,除了腰間佩劍。

鐘聲響過,徐先生抱書進門,驚覺今日風紀不一般,滿座學生都在安靜溫書,見他齊齊起身問好。

“都坐吧,上課。”

完成課業後,不用謀劃生計,不用去面館算賬,不用管照弟弟,吃飯也是下館子,程千仞突然發現時間寬裕起來,便都拿去練劍。

他心想自己終究會習慣這種生活,就像習慣剛來這個世界時,一個人撈屍的生活。

顧雪绛和徐冉還是覺得程千仞變了。

即使這種變化不明顯,表面不見異常,開玩笑照舊,只是話更少,笑的也少了。

關系淺薄的同窗們反倒深有體會:從前這人不說話,遇着當面嘲諷也沒有反應。現在這人不說話,單是坐在那裏,便生無端冷意。張公子有次試圖搭話,被他擡眼一看,忘記要說什麽,只得讷讷走了。後來酒桌上說起,抱怨道:“原本是想問他雙院鬥法有沒有找到合适隊伍,幹嘛那麽冷漠,我差點以為他要拔劍。”

天氣日漸炎熱,程千仞被先生叫去瀚海閣一趟,中午三人又聚在飛鳳樓吃飯。

樓裏的菜已換着花樣盡數點過一遍,現在每個夥計都認識他們。

“日頭毒,後廚有新做的冰酪,先給您上三份?”

徐冉吃着清涼解暑甜絲絲的冰品,心情大好。

“先生叫你去幹嘛?催你報名嗎,可我們還差一個人啊……诶呀顧二你到底吃不吃,不吃給我!”

顧二端碗躲她:“你懂什麽,就是要來回攪動,淋在上面的蜂蜜才好拌均勻。”

程千仞:“不是報名的事,徐先生叫我最近不要上課了。沒說什麽時候讓我回去。”

他想起先生說的話。

“你心思不在算經,從前在幼弟,眼下在劍法,強求不來。”

“但不管你以後做什麽,我教過的東西不能丢,若是學了劍,便忘了怎麽打算盤,就別說你做過我的學生。”

“大道三千,沒有哪種學習是無用的。只要學了,都不是白學。”

顧二:“既然如此,你有什麽打算?”

“打算天天練劍。家裏不行,周圍都是普通人,劍氣容易擾民,騎射場人又太多,想在學院裏找個清靜地方。”

清靜地方,徐冉第一反應是太液池白鷺洲。湖上再多船舫來往,都會遠遠避開湖心小洲,遙望那邊水草風茂,煙波浩渺,時有白鷺點水飛出。

顧二:“你知不知道誰住在那兒?”

徐冉:“有人住?”

“院判大人。”

“……當我沒說。”

顧雪绛轉向程千仞:“我倒是知道個地方,恰好明天休沐日,我帶你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