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守株待鹿
自當日一別, 顧雪绛再未見過林鹿, 直到今天。
他曾去醫館二樓尋人,卻見門牌上刻着‘林’字的小診室閉門鎖戶。
現在仔細想來, 或許那人真的不叫林鹿。學院沒有林鹿, 他找不到一個不存在的人。
顧雪绛略過煙絲止疼的事, 寥寥幾句說完前因後果,徐冉覺得很有趣, 程千仞卻沒什麽反應。
“不說真名, 大抵是有苦衷,不用計較。”
“我不是計較他身份姓名, 我需要找到他。”顧二略一思索, “既然他曾讓書給你, 不如這樣,你幫我……”
程千仞不同意。他對林渡之印象不錯,對方似乎是不喜歡被人打擾的。
顧二猛然握住他肩頭搖晃:“此人醫道造詣超群,敢想敢為, 關乎我武脈能否重獲生機, 下半輩子怎麽過!你幫不幫我?!”
程千仞咬牙:“我幫!”
于是顧雪绛定下計劃, 稱之為‘守株待鹿’。
徐冉哈哈大笑,說不如叫‘手把手教你如何捕鹿’。
程千仞搖頭。唉,倆神經病。
***
南央城的仲夏,赤日炎炎,暑氣蒸騰。
白晝漸長,被炙烤的雄城迎來一年中最難熬的幾天, 日落時分才熱鬧起來。晚飯後的人們聚在街頭巷尾樹蔭下閑聊,店鋪酒肆華燈初上熙熙攘攘,姑娘們換上輕薄水滑的新裙,結伴逛市坊。
天熱人心浮躁,南淵學院又盡是些年輕氣盛的學子們。平日習慣了放學人潮擁擠,此時卻覺格外難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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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的走不走啊?怎麽回事!”
“怎麽走?你有本事打洞鑽過去!”
幾路人潮彙流,地上吵成一鍋粥,半空中武修們飛檐走壁,踏枝點花。黑衣督查隊員緊追其後,高聲喝止:“站住!這裏不能飛!”
那些淩空騰轉的潇灑身影,看得徐冉好生心動:“程三,咱也飛吧,我背顧二,我們兵分兩路,東門見。”
顧雪绛懶懶抽着煙:“不飛。”
程千仞如今不用上課,每天在荒林練劍,放學時與兩位朋友在醫館門前彙合。可是自打他們見面,就沒挪開幾步。
“不如下次晚些出來,鐘聲響後半個時辰,總該好點。”家裏無人等他吃飯,回去早晚有什麽不同。
徐冉應了一聲,忽然跳起來張望:“原來是建安樓出事了,紮起木欄白布圍樓一大圈,不知在幹什麽……有磚瓦木料,好像在修樓。”
周圍人聽見紛紛抱怨。
“怪不得堵成這樣。”
“好端端的大夏天修樓幹什麽?有錢來擴路啊。”
反正大家都走不了,不如八卦閑聊,總有人消息靈通。
“你們不知道?雙院鬥法時,皇都有一位貴人要來觀戰,學院負責接駕。建安樓臨近演武場,居高臨下視野最好,當然要翻修一新,迎貴人入住。”
“這是真的,我昨天親眼看見南門運來幾大車奇花異卉,都是叫不出名兒的珍奇,往建安樓方向去了。”
“我南淵不知接過多少大人物,這次的貴人有多貴重?一座城夠不夠?”
督查隊在前方疏通道路,人潮緩慢移動。衆人一通亂猜,熱火朝天,閑聊範圍越來越大。
徐冉聽了很多陌生的名字身份官位,悄悄問顧二:“湖主,你覺得是誰?”
顧二不吭聲,長眉微蹙。徐冉只道他慣來不耐擁擠,懶得說話。
程千仞對于這些熱鬧向來不上心,聽完便過去了。依舊在腦海中琢磨劍招。
他現在的生活比從前更簡單。雖然練劍不比讀書容易,但若要選,他選練劍。
一人困于舊人舊物,總需要做點什麽不會走神的事,令自己每天精疲力竭,無暇多思。程千仞便将練劍當作解脫之道。
走路吃飯喝水,只要不說話的時候,都可以想想‘見江山’。
日子一天天過,随着建安樓的白布越圍越高,學生們還是沒猜出所以然,卻已想到許多分流辦法。不少人去太液池坐船,将水洩不通的路段繞過去。
六月天,正是湖景最美時節,半湖接天蔽日的荷田,怡紅翠綠;半湖澄澄碧水,倒映着天光雲影,亭臺樓閣。
‘那個就是南山後院一夜入道的程千仞’,‘就是他放話要奪下雙院鬥法前三甲’等等閑言,早已被新鮮事、新熱鬧覆蓋,少有人提起。
程千仞抱劍行走在學院,已不再引人注意。或者說,人們會下意識避開看上去一身冷漠的人。
大家更願意聊青山院的徐冉。她接下的約戰終于打完了,一直是舊傷未愈又添新傷,醫館常客,卻勝多敗少。比她修為低的不敢來戰,同境的勝不了她,境界高的自持前輩身份,鮮有下場。勝過她的那幾人都是險勝,沒有可誇耀之處,反倒讓她顯得風頭無兩。
于是最後一場,顧二叫她想辦法輸。好對手難逢,天氣又熱,徐冉也懶得再打,索性揍對方一頓,然後認輸了。
顧二氣的拿煙槍敲她:“你這不叫想辦法輸!要讓對方贏得漂亮,才能替你當靶子推出去!”
徐冉不服:“什麽亂七八糟的,我都認輸了,這事兒不就完了嗎?!”
不料幕後推手真的沉寂下去。是否還有下一步動作不得而知,總之南淵三傻的日子徹底清淨了。
清淨到程千仞快要忘記所謂的‘守株待鹿’計劃。
那天他夜不成寐,在識海中演劍,有些地方想不清楚,天色未亮便迫不及待出門,照例去荒林練劍。
曉風殘月,學院大門初開,人聲寥落,空空蕩蕩。程千仞走在藥田間的鵝卵石小路上,忽見不遠處一道人影,轉瞬沒入林中。
他感嘆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卻沒想到竟是熟人。
那個人還是藏書樓初見的模樣。
“林師兄,叨擾了。師兄上次讓書給我,未曾正式道謝。”
林渡之目光游移,似在确認程千仞身後有沒有其他人,很快松了一口氣,惜字如金:“不謝。有事嗎?”
程千仞被一雙剔透明眸淡淡注視着,略感壓力。想起顧二的托付,只得硬着頭皮搭讪,沒話找話:“……林師兄報名雙院鬥法了嗎?”
“沒有。”
“林師兄需要一起報名的同伴嗎?”
“不需要。”
程千仞正想告辭,忽見對方握書的指尖極用力,微微泛白。
原來很緊張啊。
不禁笑了笑:“我在此練劍,是否會叨擾師兄?”
“我會布隔音陣。”
“……”
好吧,學霸什麽都會。顧二,我盡力了。
兩人各占半邊林,互不幹擾,程千仞一套劍訣練完,落葉蕭蕭,不知何時對方已走了。
午飯時他告訴兩個狐朋狗友,徐冉比顧二還來勁:“好!捕鹿到了關鍵時期,穩住!”
林渡之是個生活極有規律的人,一天的安排從晨讀開始,來的早走的也早。後來幾日,程千仞每天早起,趕去林間尋人,卻只打個招呼,說幾句閑話。
直到林渡之已不再緊張,兩人見面可以輕松點頭致意時,顧雪绛出場了。
顧公子換下绛紫色外袍,全套學院服一絲不茍地穿好,半挽半放的墨發束作發髻。與程千仞平日打扮相同,完全是個正經人模樣。
清晨林間霧氣彌漫,林渡之餘光瞥見人影走近,以為又是程千仞來打招呼。等他擡頭,已被近身三尺之內,跑都來不及。
顧雪绛就站在他面前,笑眼彎彎,歪頭看他,只喚了一聲“林醫師”。
仿佛在說你跑啊,怎麽不跑了?
“我不是醫師!”
“林師兄?林師弟?”
“……叫師兄吧。”林渡之退開兩步,渾身緊繃,神色冷淡,“你們認識,戲弄我?”
顧二懇切道:“絕不是。是我想找到你,我們沒有惡意。”
林渡之面無表情。
顧二去拉他衣袖,語氣放軟:“你對他說真名,卻編假名騙我,我以為你只願意結交他那樣的正經學生……”
林渡之甩開手,不為所動。
顧二沒招了,只得嘆氣:“上次開的藥不頂事,疼的越來越厲害了。”
林渡之面色一變,連聲喝問:“不頂事?你按時吃了?經脈斷口還在疼?百憂解戒掉了嗎?看你還帶着煙槍,定是沒戒!我說那是飲鸩止渴,裏不信窩?!”
顧雪绛暗笑,這人真怪,表面上什麽都不在意,卻對行醫救人有種古怪的執着。
忽見他閉口不言,薄唇緊抿。神态與他說自己叫‘林鹿’時一模一樣。
于是顧雪绛問道:“裏怎不索話咯?”
林渡之瞪大了眼睛。
顧雪绛笑了:“蓬萊話嘛,我也會,你看,我們交流沒什麽問題。”
除過偏僻地區和魔族領域,大陸上都講字正腔圓的官話,方便溝通。即使南人口音溫軟,北人稍直硬些,也相差無幾。
偏林渡之出身海外蓬萊島,一口鄉音難改。被人一路笑話到南央城,進學院後,已不願開口多言。他學什麽都快,唯獨說話,需要全神貫注才能發音标準,稍一放松,就錯得一塌糊塗。
此時他垂下眼簾,不知在想什麽,片刻後輕聲問道:“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什麽奇怪?我主修課是‘博物志’,各地風物都略知一二,蓬萊話哪裏奇怪了,程三的家鄉話才叫奇怪,全是聽不懂的詞!我給你學兩句吧……”
顧雪绛當真學了兩句,大抵是‘智障’‘霧草’‘六六六六’之類的。
林渡之沒忍住,笑了。
風聲乍響,落葉淩空飛揚,一道人影破風而至,穩穩落在他們身後。
程千仞實在聽不下去了,抱劍現身。
徐冉也從樹上跳下來。
“徐大在啊?她還會說江州話呢,來,說句‘智障’聽聽!”
徐冉抄起刀要拍他:“你個記醬。”
顧雪绛跳到林渡之背後,眼見不管用,轉身就跑。
靜谧樹林頃刻間兵荒馬亂,雞飛狗跳。
程千仞暗道糟糕,走到林渡之面前,十分頭疼:“他們倆……就是那副樣子,很抱歉,林師兄。”
說罷端正行禮。林渡之伸手扶他。
“顧雪绛從一位前輩手中得到一支金針,我與他曾親眼見到,那位前輩以金針暫續武脈,恢複修為。對他來說,這或許是個轉機。所以想請你幫忙看看。如果為難的話……”
話未說完,對方扶他的手忽然收緊,急道:“那還等什麽?若是真的,何止是他的轉機,是醫道的重大突破。”
***
醫館二樓,向陽的小診室光線充足,窗明幾淨。
兩人在桌前激昂地讨論,有問有答,語速極快,不時伏案奮筆疾書,不時起身來回踱步,另外兩人坐在靠牆的矮凳上,面色茫然,仰臉看他們。
程千仞頭腦發懵,看徐冉的樣子,似乎也是懵的。林渡之行動力太強,說一不二,說金針就要見金針。
果然,徐冉碰了碰他胳膊:“你聽懂了嗎?”
程千仞道:“沒有。”
他因為練劍的緣故,穴位武脈早已爛熟于心,各種藥物名稱、醫典醫理,卻是一竅不通。徐冉武将世家出身,粗暴地接骨正骨不在話下,但也僅限于接骨正骨。
桌上鋪滿顧雪绛從前畫的圖紙,紙上是些繁複墨紋。林渡之看完一張又換一張。
程千仞在識海中演劍,徐冉四處打量診室的擺設。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終于聽到了能懂的部分。
林渡之放下圖紙,感嘆道:“針上的微縮聚靈陣很巧妙,不需要施針者注入真元,是以被施針者武脈內殘留真元激發,便可引天地靈氣強行灌入經脈……我從前只想如何以藥物內調,使破碎的武脈複生,卻沒想過純粹外力施壓。這位前輩真是了不起!”
“确實了不起,他……”顧雪绛突然語塞。
林渡之追問:“他怎樣?”
面館老板懶怠的癱姿浮現在顧二眼前,一時竟沒想出該怎麽誇,只說道:“他煮面很好吃。”
林渡之:“……”
程千仞怕顧二尴尬,接道:“是挺好吃的。”
徐冉不明所以,跟着點頭:“煮馄饨也好吃!好吃!”
林渡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