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我為什麽要活兩百年?

話說到這裏, 程千仞才想起來他們還沒吃午飯。

等他和徐冉拎着食盒回來, 診室裏的兩人依然在案前讨論。顧雪绛整理好桌上的醫書圖紙,打開食盒, 順手為林渡之端碗遞筷:“來。”

林渡之面露猶疑之色:“你們吃吧。”

徐冉:“渡啊, 別客氣, 吃飽了才有力氣陪他接着聊。”

她念‘渡’字有點像‘鹿’,林渡之聽見耳朵尖微微泛紅:“不是客氣, 我, 我已辟谷了。”

修行者吸收天地靈氣供養自身,代替五谷, 便是辟谷。提升吐納之道, 對精神境界要求很高, 不比練習招式拳腳。年輕人往往想要的很多,心浮氣躁,口腹之欲也是欲,能在這個年齡辟谷的寥寥無幾。

程千仞想起從前與林渡之的接觸, 對方雖然神色冷漠, 卻沒有武者身上的殺氣銳氣, 境界威壓分毫不露,不會給人兇煞危險之感。此時再看,那人站在光線明亮的診室,藥杵藥秤為伴,又多一分醫者慈悲。

徐冉肅然起敬:“真厲害。”

林渡之被誇的不好意思:“可以教你們一些心得。”

徐冉撓頭:“我跟程三才煉氣大圓滿。等到凝神境再來請教你。”

顧二吃相文雅,不忘怼她:“你那個飯量, 就算小乘境也辟谷不了。程三希望大點,他現在吃的越來越少。”

程千仞怔了怔:“順其自然吧。”

他确實飯量銳減,每天只中午陪朋友們吃一頓。或許修行吐納有收獲,或許是因為南央城最好的酒樓,也比不上逐流做的家常便飯。

***

與南山榜首成為朋友之後,顧雪绛開始頻繁逃課。主課不敢逃,副課總可以,軍事理論基礎首當其沖被他翹掉。徐冉獨自聽李老先生唠叨,百無聊賴,囤了許多話本消磨上課時間。

學院醫師大多住在藥田間小院,單人獨院,林渡之也有自己的院子,顧二清晨便去那裏尋他。

Advertisement

沒了晨讀的同伴,程千仞一個人占據荒林。

成片梧桐遮天蔽日,步入林中,涼風混着的草木清香撲面而來,燥熱暑氣登時散去。

程千仞踩過松軟的泥土與落葉,以往練劍前心無雜念,今日卻無端感到不安。仿佛深林之中,有什麽東西注視着他一般。

他試着感知這片林,神識發散,意念如千萬條無形的絲線抽離探出,将肉眼難察的細枝末節回饋于他。

樹木的紋路,蟬翼的扇動,風的溫度,人的呼吸。

他忽然停下,喝道:“出來!”

蔥茏枝葉随風顫動,蟬聲鳥鳴如故。

祥和靜谧中清光陡現,程千仞手中舊劍出鞘如電,身形随之騰躍而起,幾乎同一時刻,雪亮的刀鋒劃破晨霧,從他身側一尺外的巨樹上撲殺下來!

“铮!——”

對方潛伏已久,誓要一擊必中,雷霆萬鈞之力自刀刃爆發,風中碧葉片片炸裂。

程千仞手腕一麻,心知此人修為不在他之下。不願硬接,飛身疾退,劍走游龍,刀劍瞬間交擊數十下,铮鳴如疾雨震徹深林。

對手居高臨下的撲殺先機轉瞬即逝,倏忽落地,‘神鬼辟易’便在此時變招,劍身一抖,攪亂風煙突刺而出。

勁氣激蕩,震散他們周身煙塵碎葉,視野陡然開闊。

來者身影終于被看清,程千仞倉促收勢:“是你?搞什麽?!”

只見徐冉大笑道:“試試你的劍!”

斬金刀去勢不減,挽作一團熾烈金光,狂暴的真元向他迎面沖殺。

程千仞不言,劍鋒飛速在身前劃過半圈,漫天落葉随之飛旋聚來,風聲呼嘯間,千萬片碧葉如天瀑懸空,長河倒貫。

徐冉只覺呼吸一滞,卻斷喝道:“來得好!日出!”

她雙手握刀,刀勢橫斜,金光大作,碧葉長龍被從中斬斷,在刀焰炙烤下竟燃燒起來,化作簇簇烈火,頃刻灰飛煙滅。轟鳴如雷,長刀與劍再度相擊!

她與朋友過招,毫無顧忌,順手用了最熟悉的刀法。

‘烈陽軍法刀’至剛至猛,皆是明招,‘見江山’亦是大開大阖的路數,細微之處卻見精巧,剛中帶柔。

兩者相鬥,勁氣狂風令深林震動,無邊落木蕭蕭,蔚為壯觀。

纏鬥百餘招,程千仞被激起鬥性,徐冉卻已盡興,甩手将刀一擲,程千仞猛然側身。只聽“咄”一聲,長刀釘在樹幹,入木三分,刀柄劇烈搖晃。

久戰難勝,她便心生不耐,擺擺手:“不打了!”

所幸程千仞收招快,手腕微偏,避開空門,未散的劍氣堪堪刺破她衣袖一角。

他收劍回鞘,蹙眉不語:“以後不要這樣,危險。”像徐冉這類戰鬥經驗極為豐富的人,怎麽會有臨陣扔刀這種任性打法?

“你那什麽表情,我又沒傷着。再說,我背後還有一把刀呢。”

程千仞看着她衣角嘆息:“這衣服我買的,紅煙緞,很貴。”

徐冉氣結,拔出斷玉就要再戰。

那天去城南布莊,他們添置了許多新衣。人靠衣裝馬靠鞍,顧二眼光又好,南淵三傻風貌煥然一新。走在街上也是飒爽少女,翩翩少年,只是徐冉和程千仞不自知而已。

程千仞不願再跟她打:“怎麽突然想起找我對招?”

“別提了,最近顧二忙,我又買不到好看的話本。”

程千仞心想文荒的人真可怕:“走吧,給顧二送飯去。”

以前他在藏書樓閉關,兩位朋友溜進樓裏給他送食盒,現在輪到顧二廢寝忘食了。

徐冉邊走邊比劃:“你剛才這招叫什麽?很厲害的樣子。”

“‘見江山’第三式,瀚海黃沙。”

“那這兩招呢?”

“孤峰照月、平湖落雪。”

“有意思!”

這句有意思不得了,程千仞從此除了練劍,還要應付徐冉心血來潮的突襲。有時是飯桌上争菜的筷子,有時是談笑間突然拔刀。

大部分武修都像徐冉這樣,長時間獨自練習便覺枯燥,總要有人過招,才知自身進退。

程千仞不同,他可以一個人練劍很久,反倒覺得雜念一空,心無旁骛。

某天吃飯,茶水在劍氣刀意下震落滿桌,顧雪绛終于看不下去了。

“他挨過宋覺非的鞭子,大乘圓滿的魔頭你見過嗎?你這幾招,吓不到他的。”顧二現在抽煙少了,衣冠也端正,一副要奔向美好明天的上進青年模樣。

看徐冉這麽閑,把她的市井話本都換成了兵法書:“課不聽就算了,書總要看,不然你年末考試怎麽辦?李先生好糊弄?”

徐冉眨着大眼睛:“我能抄你的嗎?”

顧二溫柔地笑了笑:“智障你做夢!”

不等兩人開怼,程千仞搶先說道:“有件事情要跟你們商量,我想新置一處宅院。”

他也覺得自己矯情,可是沒辦法,獨對舊地,到處都能看見逐流的影子。

“我從前的積蓄快花幹淨了,東家給的都還在。”銀票、房契地契、青玉璧擺在桌上,一字排開。

“面館我給他留着,萬一他以後回來,還有個落腳地。玉佩就當掉,加上二百兩銀票,置個新宅院。”

幾人心照不宣,沒問他為什麽要換住處。徐冉的目光落在玉佩上:“好精細的山水紋,能當個幾百兩吧。”

顧二拿來端詳,沉默片刻,神色古怪:“這不是青玉,是染玉,最多二兩。”

程千仞目瞪口呆。

徐冉:“別胡說啊,那可是寧複還!堂堂劍閣雙璧之一,身上帶的怎麽會是染玉?!”

“這些個古玩玉器,別說真假,就是年代産地,我都能給你摸出來。獨門手藝,明白嗎?”顧雪绛舉起玉佩正對刺眼日光,微微眯眼:“染得挺好,一般人還真看不出來。你拿它去騙當鋪老板試試?”

程千仞氣結,什麽混賬東家,欠下二十兩血汗錢,帶着他師弟跑路了,臨走還要騙他一回:“扔了。”

“扔了不吉利,古人雲‘玉有六德,以玉比君子。君子無故,玉不離身。’你看我娘給我的這塊,也不是什麽值錢東西,我一直系着。來,我給你戴上,以後我們都是有玉的人了。”

程千仞拗不過:“好好好,說回新宅的事吧。”

徐冉忽道:“不如大家湊點錢,搞個大宅子,一起住。”

“那至少要三進三出,府在前園在後,東中西三路分別三個院子,免得你練刀吵到我看書……錢怎麽湊?”

“雙院鬥法的彩頭啊!前三甲五百兩,前二十名三百兩,我們三個,至少能掙九百兩,運氣好一點,一千一百兩,天降橫財,什麽宅子買不了。”

顧二誇張道:“哇!你居然會算這道題!”

程千仞很早就考慮過雙院鬥法,那時是為了給逐流湊學費,沒想到現在還是為了錢。

“四人成隊,我們差一個人,林渡之願意參與嗎?”

顧雪绛:“難。他不缺錢,也無意揚名。對這種比鬥不感興趣。”

徐冉撓頭:“沒了鹿,上哪兒找第四個人啊。”

顧二:“我問問他,如果他稍感為難,就作罷。”

程千仞:“不行的話,我們再想其他湊錢辦法。”

南淵三傻滿懷對新生活的憧憬,宅子還沒買,已經說起池塘要養什麽魚,院裏要栽什麽花了。

兩天後,徐冉在副課的學舍見到顧二時,還以為自己看錯。

顧公子又回到從前,擎着煙槍吞雲吐霧,癱姿賴怠,衣衫散亂。

“你今天怎麽沒跟林鹿在一起?”

顧雪绛臉色發白:“看你的兵書。”

“你倆吵架了?”

顧二斜她一眼,徐冉怒瞪他,轉頭看書。

教室坐滿,老先生開始搖頭晃腦的念文章,學生們竊竊私語聊着天,她聽到身邊人應道:“嗯。”聲音悶悶的。

她忽然就不知該如何開口。對方從未有這般喪氣模樣。

顧雪绛為修複武脈做過無數嘗試。正因為他精通醫理,所以知道有多難。

認識林渡之後,有人和他一起做這件難于上青天的事。他們想了許多辦法,克服無數困難,撥雲見日,滴水穿石。

“你武脈二十四處斷口,所以還需要二十三根針。将聚靈陣刻在這種細針上,必須頂尖煉器師出手,整個南央無人能做。”

“滄山的煉器師、皇都的宮廷鑄造師都不會輕易出山。梅大師有位關門弟子名叫邱北,或許今年的雙院鬥法會來南央……”顧雪绛很快自我否定:“不行,太慢了,我們另謀他法,一根針多次使用。”

問題解決後,顧雪绛跳上椅子,手舞足蹈,林渡之跟他一起傻笑。

可惜再多默契與才思,也避免不了分歧。

“如此接脈,只是暫時複原,金針一除,靈氣乍洩,容易對你武脈造成第二次傷害。風險太大。”

顧二不贊同:“這是最好的方法了,世上哪有萬無一失的事?”

“針上聚靈陣被你脈中真元激發時,我再注入真元鎖住被吸聚的靈氣,間接鎖住成形的陣法……理論上可行,但我怕自己出錯。”

“上次我替寧前輩接脈,每一秒都覺得他會武脈爆裂而死。但他死了嗎?林鹿,你太小心了!”

“你接脈時有二十餘根針,我們卻只有一根!風險和難度翻了二十多倍。”

林渡之思慮一整夜,第二日回複他:“我不會為你施針。”

顧雪绛慣來散漫,武脈卻是他心結,聞言立刻暴躁拍桌:“我們研究了這麽久,最後關頭你說放棄?!”

“不是放棄。我依然傾向于最早的穩妥方案,藥物內調,輔以真元灌脈,引導它自然生長……”

“現在有了金針,只需要兩年,武脈重生。新生的武脈很脆弱,卻依然可以吸收靈氣。你要避免大量輸出真元,也就是不能與人動刀兵……”林渡之着實覺得,這才是最好方法,“以你的資質悟性,只要心意平和,繼續吐納修行,起碼有兩百年壽元。”

顧雪绛忽然洩了氣,坐在夕陽的餘晖中,靜靜看着他。問了一個問題。

“不能再使刀,我為什麽要活兩百年?”

林渡之沉默半晌:“生命可貴,你不願意活,我何必治你?”

顧雪绛甩袖而去。

他們再沒有見過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