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現在我們有四個人了

七月最後一天, 雙院鬥法報名截止日。

誰也想不到, 徐冉竟然找到了隊友。那人與她同班,名叫李正生, 從前跟着起哄時也叫她徐老大。下課後主動找上她, 說自己修為不濟, 原本不打算報名,所以一直沒有組隊。最近見人人都報, 也心熱, 可是別的隊伍早就人滿了。

徐冉狠拍他肩膀:“你早說呀!”,急沖沖地去找兩位朋友商量。

程千仞沉吟片刻:“既然他是武修, 我報文試好了, 這樣湊夠兩文兩武。你跟顧二希望較大, 起碼我們有六百兩。”

顧雪绛無甚精神,只是抽煙,懶懶地點頭。

徐冉罪臣之後的身份已不是秘密,青山院的學生們多有顧忌。她本以為要無緣雙院鬥法, 誰知峰回路轉, 立刻拉上兩人:“那行, 咱快走,李正生在勤學殿外等我們!”

勤學殿坐落在南淵中軸線上,坐北朝南,氣勢恢弘,殿宇高闊,學院用來舉辦大規模集會。新生入學、老生畢業、商榷大事統統離不開這裏。

放學不久, 大道上人流如織,三人繞石穿廊,一片開闊廣場豁然映入眼簾。

四野無樹蔭遮蔽,大塊青石方磚在烈日炙烤下,泛着一層朦朦白光,可鑒人影。遠望便覺刺目又燥熱。

更可怕的是,廣場上密密麻麻聚滿了人,大家高聲談笑,聒噪更勝一萬只蟬。竟然不畏酷暑,好像每個人都有十二分精神一般。

殿門的石階下設有一排桌椅,大油紙傘遮蔽陽光,傘下坐着四位負責登記報名的非參賽學子。

徐冉費力地在人海中找到她同窗,拉着朋友往前趕。立刻引起衆人抱怨。“擠什麽啊,還沒到時辰,殿門關着”,“先來後到不懂嗎,後面來的後進殿”。

她只得高聲呼喊:“得罪了各位!我們是來報名的,趕時間。”

動靜不小,整個廣場的人都聽見,還真有傻缺拖到最後一刻才來報名。已有不少人認出他們。

徐冉這位同窗,面方口闊,看上去老實巴交。

此時臉色微白,額上汗珠滾滾,踟蹰着向三人解釋:“酉時報名截止,所有參賽者才能入殿。院判大人會來講比賽規則,現場抽簽決定初賽安排。現在馬上酉時,所以大家都等着入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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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冉興致高昂:“還說這麽多幹嘛,我們快去報名,然後給你介紹他倆。”

報名處原本有學院執事坐鎮,但臨近結束,久無人來,只剩下幾個學生負責。聽見動靜,看了眼計時更漏:“拿腰牌報姓名,酉時快到了。”

筆墨潦草,三個名字記在典冊最後一頁。

“南山後院程千仞,青山院徐冉,春波臺顧雪绛……”

“怎麽差一個人?”報名處師兄摔筆不幹了:“明确通知過四人成隊!大熱天的,別拿兄弟們消遣成嗎?!”

“不是,我們……”徐冉突然語塞。

她看見不遠處走來一夥人,而李正生站在他們身後。

鐘天瑜華服金冠,越衆而出,悠悠笑道:“诶呀呀,還差一個人。這要怎麽辦呢,不如你們問問在場諸位,誰願意跟你們組隊?”

程千仞從一開始就覺得不對勁。但他說不上哪裏不對,又不忍心掃徐冉的興。盡管猜測了某幾種壞結果,也遠遠沒想到會是這樣。

竟然是個低劣的局。

鐘天瑜使了個眼色。

像他們這樣的人,很多事不好親自做,跌世家公子身份,有失眉角。便需要幾個湊趣的狗腿,關鍵時刻撐起場面來。

立刻有人站上石階,運足真元,對滿廣場學子高聲道:“有人願意跟他們三個組隊嗎?站出來!”

在場都是報過名,等着進殿聽訓的參賽者,恨不得少幾人競争。登時炸開了鍋,只顧看戲。

“那是打了一個月守擂戰的徐冉?背後雙刀果然威風啊!”

“威風什麽,你看皇都的鐘少爺,明顯是跟他們有過節。攤上事兒了。”

“還有據說一夜入道,放話要拿鬥法三甲的程千仞,他是我朋友的同班同學,很久沒去上課!”

種種讨論入耳,鐘天瑜身心舒暢,胸中一口濁氣終于吐出。連連搖頭:“真可惜,沒人願意啊。看來你們報不成名了。”

顧雪绛點上煙槍,漫不經心地笑笑,絲毫沒有難堪之态。

石階上喊話的幾人忽覺鋒芒在背,紛紛避開他的目光。

鐘天瑜冷笑,回身叱罵道:“怕什麽,他現在姓顧!”

他身後的李正生也垂下頭,不敢與怒火中燒的徐冉對視。

鐘天瑜擺擺手,微覺掃興:“沒你事兒了,找我仆從領東西去吧。”

李正生長舒一口氣,低聲應下,快步疾走。

但他沒能離開。因為一把劍橫在眼前。

劍未出鞘,樣式古舊,卻有恐怖威壓隐隐溢散。

程千仞不知何時攔在他退路上,一身冷漠。

李正生呼吸困難,臉色驟白,武修直覺在關鍵時刻奏效:此人比徐冉更可怕。

他當機立斷,跑到徐冉面前放下身段行禮:“我受了傷,需要一瓶補氣丹,才能在雙院鬥法前好起來。對不起,但你也是武修,知道丹藥多重要的對吧?……拜托你,讓我走吧。你一定能找到其他隊友的,我們隊只想打進前二十,不妨礙你沖三甲。”說罷連聲道歉。

徐冉看着他的模樣,忽覺失望蓋過憤怒:“滾。”

顧雪绛施施然走上前,摁住程千仞提劍的手腕,微微搖頭:“我們走吧。”轉向神色倨傲的華服公子,輕聲道,“這樣沒用的。我曾說過,如果不能殺了我,就不要惹我。因為我這個人,很記仇。”

程千仞心如沉水,盡管廣場上各種目光彙集在他們身上。同情、嘲諷、幸災樂禍,不一而足。

他不在意這些事,生活給過他更大的惡意。幾句閑言,算得了什麽?

更漏滴答,聲聲催人,報名處的師兄們面色複雜,嘆氣收傘。

鐘天瑜笑道:“沒有人了。”

“還有我。”

清越如天外之音,每個人都聽得真切。人群忽而靜下一瞬。某些人迫于威壓,讓出一條通路。

那人穿過熙攘廣場,來到萬衆矚目之前。

他慣來少言,只放了腰牌在桌上。

卻已有人認出他,驚呼道:“林渡之!”

誰也沒料到這個變故,頃刻間人聲鼎沸。

“真的是他,南山榜首林渡之!”

“他為什麽會來?”

報名處師兄愣怔着,林渡之便拾起筆,極快寫下一行字。

“現在,我們有四個人了。”

他如是說道。

話音剛落,更漏已盡。

鐘聲回蕩,整齊的腳步聲響起,人群後方一陣騷動,衆學子忙不疊讓路行禮。

黑衣督查隊行列整齊,浩浩蕩蕩闖入廣場。

隔着人海,程千仞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院判大人。

前有八人開道,後有十六人随侍。身姿颀長,腰間配刀,黑袍無紋無飾,翻飛廣袖像一片濃重夜色。

仿佛因為他的到來,青天烈日都蒙上陰影。

那人大步流星,倏忽即至眼前,程千仞未看清他面容,便随衆人低頭行禮。

酉時,哐當一聲,塵埃飛揚,殿門大開。

督查隊中四位把守殿門口,其餘随院判向殿上首座走去。

在院判的威盛氣勢下,場間鴉雀無聲,學子們自發排隊,斂袖魚貫入殿。沒人再顧及剛才的鬧劇。

鐘天瑜等人不是參賽者,呆立在石階下。無數人從他們面前匆匆走過。

形勢陡變,期望落空,郁怒到極致,反而平靜下來。他終于說出計劃已久的事:“雙院鬥法複試前,舊人故友齊聚南央,大家打一場馬球怎麽樣?你敢來嗎?見見老朋友,敘敘舊。”

北地開闊,皇都郊外馬場遍布,王孫公子們沒有不會打馬球的。只是花間湖主在時,沒人敢說比他打的好。

“有何不可?”顧雪绛目不斜視路過他。

徐冉頓覺揚眉吐氣,輕哼一聲,舉步進殿。

殿內陰涼,站在黑壓壓的人群中,程千仞壓低聲音問顧二:“你現在能騎馬嗎?”

顧二低聲答:“當然不能。先答應下來,起碼他在打馬球之前不會找事。再說了,南央夏秋多雨,校場泥濘,怎麽跑馬?”

程千仞:“……”服氣。

院判大人高坐首位,幾位督查隊長站在他身側。有執事奉上報名薄,院判略掃一眼:“偶數,很好,首局無人輪空。”

他聲音低沉,雖然不大,卻奇異地傳遍整個殿宇,使人精神為之一振。

程千仞終于看清他的面容,劍眉星眸,五官線條淩厲至極。

在很多人的想象中,這位執掌學院一切法度的大人物,該是中年或老年模樣。今天駕臨恢弘的勤學殿,會為他們講解比賽注意事項,威嚴而慈愛地鼓勵他們——“孩子們,我為你們感到驕傲,南淵明日的榮光,将由你們鑄造。”

但現實殘酷,楚岚川只是冷冷掃過衆人,擺擺手,便有督查隊員下階發放冊子。

“規則章程發下去,自己看。看不懂,就不用參賽了。”

他目光如刀,許多學生低下頭去。程千仞覺得他還有一句話沒說——“在場各位,全是垃圾”。

小冊厚約兩指,蠅頭小楷事無巨細,徐冉拿到手裏也懶得翻,忽見一位督查隊員面熟:“程三,這不是沒收我們三十兩的隊長嗎?” 三十兩是她打贏鐘十六的彩頭,血汗錢。

“嗯。”程千仞一怔:“今天鐘十六沒來?”

“來了,站在鐘天瑜那群人身後,抱着凜霜劍。”顧雪绛有點想笑:“他個子比較低,被擋住了。”

林渡之遲疑道:“是不是一位目光呆滞,臉色蒼白的少年?他不對勁……”

低語未完,恰逢院判眼刀掃來,周遭一靜,幾人連忙閉口。

“前期是小隊賽。決賽是單人賽。其他不說了,抽簽吧。”楚岚川翻閱報名薄,忽道:“這次我們倒着來。”

衆學子困惑不解,卻沒人多問。全院規矩都是院判定下的,別說他想倒着抽,就算躺着抽、跪着抽、邊跳舞邊抽,誰敢說不行?

殿內落針可聞。只聽見執事高聲唱念:“最後一隊,第一百零二隊派人抽簽——”

徐冉輕扯程千仞衣袖:“為什麽大家都看我們?”

程千仞:“……因為我們就是最後一隊。”

他看向朋友們,徐冉還沒反應過來,眨着大眼睛,顧二今天發冠未束,衣衫不整,林渡之神色冷漠眉眼低垂,但是耳尖紅了,明顯是害羞,想裝沒聽見。

程千仞只得撣撣衣袍,走出人群,拾階而上。

南淵大小賽事,需要抽簽的地方不少,早有人捧來白玉簽筒,放在院判面前的鎏金案上。

以往需要再費點手段才能開始,此時卻不必。一位大修行者坐鎮,遠比任何防作弊陣法都管用。

萬千目光如有實質,程千仞飛快摸出一支白玉簽,低頭一看:“十六。”

剛還在說鐘十六,真是說什麽來什麽。

驗簽的督查隊員朗聲道:“第一百零二隊對陣第十六隊,第一日,辰時甲場,文試場地栖鳳格,武試場地騎射場西區。”

立刻有執事奮筆疾書,抄錄下來。今日之後,抽簽結果會貼在學院各處,公示于衆。

程千仞步履匆匆,臺階下到一半,身後院判的聲音沉沉響起:“抽完簽就走,別留下占地方。”

南淵四傻與被抽到的第十六隊出去了。

一炷香後,每個走出殿門的學子,都對殿內人報以深切同情。沒有昏暗空闊的大殿,威勢逼人的院判,才知空氣清新,生命美好。

***

黃昏時起風了,暑氣漸退,風裏吹來太液池的水汽與荷花香。

晚霞漫天,學院行人漸少,石板路被鍍上一層淺金色。

程千仞知道前幾日小鹿與顧二吵架的事,因為又在樹林見其晨讀。有時遇見來找他對招的徐冉,三人聚在一起說話,只字不提顧雪绛。與顧二吃飯時,也不提林鹿。

所以他沒想到林渡之今天會來。

程千仞懇切道:“謝謝你。”

林渡之有點不好意思:“嗯……不用。”

徐冉拍他肩膀:“渡啊,你太仗義了!”

只有顧雪绛不說話,不知在想些什麽。

程千仞覺得,這兩人需要一點時間。朋友之間,把話說開就好了。于是他沖徐冉招招手:“騎射場過兩招?走不走?”

“走啊!誰怕誰!”

剩下兩人一路無話。

晚風裏,霞光漸漸被西天墨藍浸染,一輪淺淡月影,悄然挂上柳梢。

蟬鳴鳥叫漸少,沒有白日的燥熱擁堵,南淵學院像位卸下濃妝的跋扈美人,露出沉靜溫柔的本來面目。

遠近燈火次第亮起,無數回廊樓閣籠罩在暖黃光暈中,熠熠生輝。

或許是走了很久心神放松,或許是夏夜晚風清爽宜人,林渡之很自然地就開口說話了。

他發現不需要做什麽準備,不需要勇氣,清晰表達出自己的意思,并不困難。

“你的問題,我依然無法回答,因為我不使刀。”

“但我們可以想其他辦法。我不會不管你的。”

顧雪绛停下腳步,看着他,忽然張開雙臂:“對不起,謝謝你。”

林渡之驀然一驚,渾身緊繃。小心翼翼收起差點爆發的威壓,一動不動任他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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