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他把好故事演砸了,誰也不滿意
一場潇潇細雨洗去夏日燥熱, 南央城正式迎來秋季。
程千仞昨晚冥想打坐通宵, 清晨出門晚了,此時便站在學院東大門外排隊。長隊如龍, 蜿蜒排滿廣場, 督查隊除了挨個翻來覆去驗腰牌, 還檢查院服是否穿戴整齊。這幅情景,估計會持續到雙院鬥法結束。
他也不急, 仰頭看着碧空流雲。遙見高聳的藏書樓立在和煦秋光下, 顯得清麗溫柔。
入得院中,見來往學子絡繹, 皆腰背筆挺, 走路帶風, 精神面貌煥然一新。若有熟人相逢,雙方遙遙見禮,高聲談笑。任誰看了,都要贊一句南淵青年, 未來棟梁。
很顯然, 北瀾隊伍入院, 激起了南淵人一較高下的鬥性。
程千仞照例去醫館後的荒林練劍,一路上感知到許多目光落在身上。等他困惑地回望,那些人又紛紛避開。
從前也會有人看他,背後無非聊幾句‘他就是程千仞’‘原是南山後院學算經的’‘一夜入道’。更多時候沒有人這樣說,因為他旁邊站着徐冉林渡之,更值得被談論。
但今天的目光格外多、格外複雜。害他差點以為自己穿了北瀾院服。
無論有沒有惡意, 總歸讓人不舒服。
通往醫館的大道上,程千仞停下腳步,轉過身去。
十餘人綴在他身後不遠處,竊竊私語,此時猝不及防,急忙停下,緊盯着他。
竟是算經課的同窗們。
程千仞:“你們有事嗎?”
他并沒有生氣,落在別人眼中,卻是冷眼抱劍的疏離模樣。
于是場間無人開口,無人離開。氣氛詭異。
衆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程千仞轉身便走。忽聽一人喊道:“昨晚的‘蘭庭宴’你沒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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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頭,見是一位面熟的同窗,似乎叫張勝意。
張大公子交游廣闊,不僅在算經班人緣好,在南山後院也頗有威望。有他站出來,其餘人好似找到主心骨一般,氣場上反客為主,紛紛附和。
‘你沒有來。’是個陳述句,這般情境下,自然生出質問的意思。
雙院鬥法有些約定俗成的規矩。比如主場為客場隊伍接風洗塵,先辦一場‘蘭庭宴’,取‘芝蘭玉樹,生于庭階’之意。宴上沒有教習先生,雙方學子推杯換盞,有時還要探探虛實,摸個底細。
待比賽結束,再辦一場‘折桂宴’,意為‘芝蘭秀發,折桂争先’。出席者不乏大人物,學生的座次則按比賽名次排列。一般學院會請名望甚廣,身份甚高的人頒發獎勵。去年北瀾請到了禮政司大學士與鎮國将軍,便由他們頒獎致詞。
程千仞心想,‘蘭庭宴’不是自願參與的嗎?難道昨晚發生了什麽事?
“我沒去。”他如實答道:“我在家做飯。”
話音剛落,周遭一靜。
學院大道上,西風乍起,吹過學子們的廣袖與衣擺。
他們的身形也在風中顫抖,不因風冷,而是憤怒。每個人眼裏的憤怒如烈火熊熊,迎風燃燒。
張勝意深深吸氣,壓抑道:“你只是在家做飯,沒有其他事?”
這場對峙引人注目,圍觀者越聚越多,待後面人打聽清楚,也都不願走了。不知何時,醫館門前堵得水洩不通。
有人忍不下去,狠啐一口:“我早就說了,他哪有什麽要緊事……虧我們為他據理力争!”
程千仞怔然,我做飯又沒動你們家米缸,你們生哪門子氣?
其實這件事很簡單。
南山後院出過修行者,才思敏捷,學識淵博。卻不曾有人參加武試,就像青山院的武修,不會想不開報名文試。
程千仞是第一個。
承受嘲笑冷眼的無名小卒,默默努力,忽然間一夜入道,站在萬人之前。成為與‘南山榜首’齊名的天才。
人們喜歡這樣的故事。足夠傳奇,足夠威風。
好似從前種種冷眼,不是他們給的一般。
“誰還敢說我南山後院只有書生,今年我們出武修了!當之無愧南淵第一大院!”
尤其是算經班的學生,更覺臉上有光,揚眉吐氣。将流傳已久的‘刀光劍影青山院,風花雪月春波臺,不知寒暑小南山’,改做‘文武雙全大南山’。
但程千仞做了什麽?
初時成名,他在藏書樓閉關,徐冉替他攬下所有約戰。
雙院鬥法初賽首局,南山後院衆學子不去鳳栖閣等文試結果,特意趕來騎射場觀戰,為他叫好助威。他卻只出了一劍。初賽第二輪,他簽運好,抽到穩勝局,依然站在徐冉身後,只出一劍,便順利進入複賽。
他把好故事演砸了,誰也不滿意。
沒有晉級的參賽者不滿意。
“那個南山書生,聽說本是個膽小怕事的,不知如何得了副院長青眼,什麽‘一夜悟道’,八成是催灌出的修為!”
“他哪裏會使劍?只會躲在女人背後。”
南山後院的學生不滿意。
“昨晚蘭庭宴,最需要他證明自己的時候,他在哪裏?他居然在做飯!竟不知‘君子遠庖廚’。”
“如果不是為了他,我們何須與人争執,受人嘲笑?”
每一道聲音,程千仞都聽得清楚,他卻只是沉默。
旁人看來,便是無言以對的心虛。
張勝意從前覺得,自己學識品格遠勝于對方,偏對方際遇傳奇入道修行,令人羨妒。此時心情更加複雜,眼神露出幾分居高臨下的憐憫:你成為修行者又如何,落到這般田地的修行者,太可憐了。
“你先前說過,要奪下雙院鬥法前三甲,還記得嗎?”
程千仞怔了怔:“不記得。”這話又不是我說的,徐冉說的,當時我在藏書樓選劍訣,鬼知道發生了什麽。
頃刻間人聲沸騰,學生們圍攏而來,種種不帶髒字的諷刺奚落争先響起,平素安靜的醫館前街如午門鬧市。
張勝意搖着折扇嘆氣:“你也聽到了,你現在代表我們班,代表南山後院,代表南淵學院。五天後就是複賽,如果你還像之前一樣,不如棄權吧。你棄權,對大家都好……”
話未完,意思卻足夠清楚:不要丢人丢到家門外,給學院帶來恥辱。
他認為自己說的很不錯。分寸恰當,不失君子風度。說罷便讓開道路。
更多人不願讓。只聽有人喊道:“你怎能辜負大家對你的期待?!”
程千仞望了一眼,那個人他不認識,大抵未曾見過。
他突然有點想笑。并且不想走了。
平靜反問道:“我為何不能?”
雖受慣生活磋磨,心智早熟,畢竟還是個少年人,面對千夫所指,戾氣頓生。
‘大家的期待’到底是什麽值錢東西?
江上撈屍,饑荒逃難,算賬掙錢,我靠什麽活到現在,難道靠的是‘大家的期待’?
張勝意不料他有此一問,衆人也未反應過來,場間一時寂靜。
程千仞抱着劍,冷冷掃過每一張面孔。
“你們寒窗十載,下苦功,花束脩,過關斬将進入南淵學院,就是為了讓別人代表你們?”
“要榮譽,要聲名,要全院敬仰,不自己去打,反要我來代表?我算個什麽東西,你們又算什麽東西?”
他忽然爆發出駭人氣勢,大步行走在人群中。所到之處,衆人不由自主讓出通路。
“你們願意讓我代表,我卻不願意。”
“我不願意做,沒有人能勉強我。我不願意聽,便沒有人能教訓我。”
“我說完了。我就不棄權。現在你們能怎麽樣?”
在場南山學子不乏辯才出衆之輩,卻無一人與他對答。只是面皮漲紅,憤怒地握緊拳頭。
程千仞不想再看,轉身離開。
待學生們回過神,開口喝罵“此人簡直無禮無恥”,匆匆馬蹄與命令呼號聲已從四方響起。
“何事攔路?讓道讓道!”
因為人群聚集,道路堵塞,維持秩序的督查隊黑衣來了,南方軍部遣入學院的騎兵隊來了,身穿金白兩色北瀾院服的學生也來了,正沖這邊指指點點。
衆人慌亂難堪,張勝意咬牙道:“大家散罷,別聚在這裏,叫外人看笑話。”
氣勢洶洶的審判質問,變作一場鬧劇。沒頭沒尾散在落葉簌簌的秋風裏。
消息卻比秋風更快,飛速傳遍全院。從醫館到騎射場,從建安樓到北瀾學子居住的客苑,無人不曉這場罵戰。
傍晚放學南淵四傻碰頭,徐冉走在路上聽見閑言,抄刀就要沖過去,幸虧程千仞攔住她。
他練劍一日,心意平靜,愈發覺得自己沒必要生氣。不掉錢又不掉肉,何必?
顧雪绛心态更好,對林渡之說:“咱倆也一樣,你答全卷,我被叫吃閑飯的小白臉哈哈哈。”
林渡之卻不笑,冷下臉色:“誰這般說?”
“嗨呀,這證明我長得好看。”顧雪绛想了想,很不要臉的說:“起碼比程三好看。”
程千仞:“……昨晚蘭庭宴,發生什麽事了嗎?”
顧二:“倒也沒什麽大事。有人開賭局,賭雙院鬥法武試的決賽名次,沒有排你。南山衆人受不得氣,下大注押你進前十。估計是晚上回去一吹風,酒吓醒了,又覺得你不行,追悔莫及,痛心錢袋。第二天就憋着郁氣。”
‘被人期待’聽上去很幸福,很美好。周遭有一百種好話捧你上天。此時你一定要小心,不能偏離他們的想象,否則就有一萬種指責等着你。
這個道理程千仞尚且不懂,卻已隐隐體會到苦處。
徐冉:“話說學院不是禁賭?”
林渡之:“默認規矩,蘭庭宴上百無禁忌。”
程千仞覺得這事不太對勁,像有人針對他們:“還有別的嗎?”
果不其然,顧雪绛從袖中抽出一張邀請函:“當然。”
夏秋之交,本該是南央城多雨之時。今年雨季卻格外短暫。
馬球比賽的朱紅色邀請函,穩穩當當傳到顧雪绛手中。時間就在三日後。
林渡之有些擔憂,微微蹙眉:“你打算怎麽辦?”
顧雪绛忍不住逗他:“當然是買通一位聖人,讓他以大神通改天換日,趕緊下雨,只給騎射場下。”
徐冉:“好主意,皇宮、劍閣、慈恩寺、朝光城……你看哪位聖人合适?唉,不要聖人了,請大魔王吧,漫天飛雪不是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