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他要是過的不好,我做鬼也不開心

“我早就想過會輸, 只是沒料到會輸這麽快。可見命運也是欺軟怕硬, 你越怕什麽,它越送什麽給你。”

這是徐冉康複後說的第一句話。

她的眉眼籠在冰冷月光下, 顯出淡淡倦意。

程千仞差點打翻酒碗, 再看顧二和林鹿, 也是一臉活見鬼的樣子。

以徐大的粗神經,居然總結起人生道理了。青雨劍給了她多大心理陰影。

深秋時節, 寒意瑟縮, 南央城夜色依然浮華而溫暖。金光照耀下,樓閣重重, 車馬匆匆, 舞樂靡靡。

南淵四傻在程千仞家屋頂對月喝酒。

別人坐錦衾, 他們坐冷瓦,別人聽絲竹,他們聽秋蟲。

一窮二白不外如是。

一場比賽的輸贏、無孔不入的流言不算什麽,他們都陷入過更糟糕百倍的絕境。

徐冉只是想說些話。

“我剛來青山院時, 心慌自卑, 又怕被人看不起, 第一天就跟對面班打了群架。我刀術課的先生說,‘月圓則缺,水滿則溢,凡事最怕圓滿,圓滿就是走到頭了。你事事都想求十全十美,要做第一不做第二, 這性子以後怕是要吃虧。’”

“後來他又說過幾次,我都不明白。我不服。”

朋友們就靜靜聽她說。

“金玉雙刀,排在‘神兵百鑒’第四十六位。随家中先輩戰千軍萬馬,傳到我這兒,連個瘋子都打不贏。瘋子說的對,我不能同時拿起雙刀。”

“烈陽刀本來傳男不傳女,可誰讓我家死的只剩我一個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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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雪绛剛開始指導徐冉修行時,就對她的雙刀頗有微詞。

“男子武脈較寬闊,女子則更為柔韌,各有所長。如果練秋水劍之類的功法,你的武脈是優點。但你練了天下至剛的刀法,這就成了先天缺陷。”

徐冉撓頭:“我知道啊。”

顧雪绛氣的直抽煙。

“你非要繼續練,也行。我給你指條明路。等你突破凝神境,真元數量足夠,将體內真元一分為二,一道控制‘斬金’,一道控制‘斷玉’。方可左右開弓,揮灑自如。”

“‘凝神’之前,你就老實用好一把刀,別想着同時拿兩把,武脈受不了。”

徐冉現在右臂纏繞繃帶,被林渡之囑咐一個月不能用刀。

比起受傷,沒能突破才是最壞的結果。

“我娘死之前對我說‘以後只剩你一個人了,要用功練刀,按時吃飯,拜師學藝,多交朋友。忘記這一切,替我們好好過完一輩子。’”

“不說翻案,不說誅殺奸臣佞黨,洗刷冤屈重振門楣。因為他們知道我做不到吧。我拿不起雙刀,什麽也做不了……”

顧雪绛悶頭抽煙。林鹿小小聲說:“我覺得不是這樣。”

程千仞仰頭喝完一碗酒:“打住,這裏就我養過孩子,我最有發言權。我在東川的時候,也給逐流說過,哪天我要出事了,你就跑,先活命最重要。”

“誰規定背着血海深仇就得活的苦大仇深?人生好長,他要是過的不好,我做鬼也不開心的啊!”

徐冉不知想起什麽,突然放聲大哭。林鹿輕輕拍她後背。

程千仞又灌自己一碗:“大義、榮辱、仇恨,重要嗎?當然重要,多少人不惜為之一死。但在你爹娘心裏,都抵不過對你的愛。他們活着的時候,想把最好的一切給你,他們死後,又怎麽忍心讓你孤獨痛苦地活在世上?”

“所以啊,用功練刀,按時吃飯,多交朋友,你能做的事情很多。一天做不到沒關系,十年,二十年,一輩子,總會有個結果。”

徐冉慢慢哭完,哽咽問道:“真的嗎?”

程千仞:“騙你幹嘛?”

程家雞湯,包治百病。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她抹幹眼淚,氣勢一振:“你沒下注押我贏吧?”

程千仞:“沒有沒有。錢在,宅子也在。”

千金散盡還複來嘛。

徐冉被林渡之送回家,他周身氣息平和,可使人心意安寧。

程千仞确定他們走遠,問顧雪绛:“從前我殺人殺魔殺水鬼,都是為了活命。他與徐冉無冤無仇,何必下死手?”

“你不能拿正常人的邏輯與道理,去理解一個瘋子。”

程千仞想了想,好吧,穿越之前的法治社會,精神病殺人還不犯法呢。

這個世界裏,有人辛苦地活着,有人想瘋就瘋。

顧雪绛打量他:“你想做什麽?不要沖動。”世道變了,居然輪到他勸程三別沖動。

“她自己輸的要自己贏回來,我不喜歡誰代表我,也不會去代表誰。”程千仞站起身:“我只是受夠了。”

徐冉的傷,顧雪绛收到的鴻門宴請柬,走在路上圍觀衆人的各色目光。最近發生的一切都讓他感到煩悶,像胸口燒起一把火,不斷消耗着賴以呼吸的空氣。

程千仞恍然發覺,原來從莫名其妙變成修行者的那晚,送走逐流的那天,這把火就燒了起來。

厭倦窮途末路搏生機的東境,到南央為了過安樂日子,他開始習慣被人安排,被所謂的命運安排。

但現在他不願意習慣了。

“我要看看這欺軟怕硬的東西,能拿我怎麽樣。”

顧雪绛只見他立在冰雪似的月光下,風滿袖袍,竟顯得高華而冷漠。

***

決賽已經開始半月,文試武試交替進行,每天都有新消息傳出。

場外觀戰的武修們分析參賽者打法,為勝者歡呼,也從敗者身上汲取教訓。他們有些是今年入學的新生,沒有報名資格,有的初賽或複賽敗北,計劃明年再戰。一場大規模比賽的意義,就在于臺上臺下,所有年輕人都在飛速成長。

州府、軍部、宗門、世家的大人物們冷靜地評估參賽者戰力、未來潛力。南央城民衆則喜歡讨論五光十色的法器,張口便說的天花亂墜,好像親眼見過。

文試還需看運氣。除了對手,抽到的題目是否擅長,揣摩出題者心意是否準确,都成了決勝關鍵。

“若擴建安國大運河,你認為支流應向西,還是向東開鑿?”

“我朝是否應繼續擴大疆域,發起第二次東征?”

胡先生出題一向大膽,辯難題目範圍百無禁忌,畢竟在南央城的地界上,誰也不能讓他閉嘴。

顧雪绛往返于演武場與賭場間,以他的眼力和經驗,還真壓中幾個賠率極高的冷門,以小搏大,贏回一百餘兩。

平時以掙錢為樂的程千仞卻沒有動作,只是沉默地練劍、修行。

林渡之最怕的‘辯難’還是來了。地點在勤學殿,南北兩院各出五位德高望重的先生打分數,由先生選派二百餘位優秀學子殿中觀賽。

殿上設有擴音陣法,能将說話聲清晰地傳出去,響徹整個勤學殿廣場,接受衆人監督。

當朝辯難之道,起于北,盛于南,學者們探讨宇宙、時事、人生、道學、佛學等等,胡副院長年輕時乃此道高手。

每個人辯難風格不同,有人擅長剝絲抽繭講條理,有人擅長煽動聽衆情緒。

顧雪绛的風格是如今主流——禮數周全,氣勢逼人,口吐華章妙語如蓮,眼角眉梢卻透着輕蔑。

有時場內沒說完,場外兩派群情激奮,先罵起來。

書生罵人,罵不出什麽花樣,翻來覆去無非幾句‘忘八端’。若有青山院武修來攪渾水,喊一嗓子‘汝母婢也’,兩邊就像受了莫大侮辱,漲紅臉皮要動手。

勤學殿外的督查隊員,比演武場邊的壓力更大。他們往往還沒聽懂個殿內講什麽,廣場衆人突然就炸鍋了。

這一日原下索與邱北對陣,殿外黑壓壓站滿學生,大多剛看完上午的武試,沒吃飯便跑來占位置。

原下索以棋成名,贏過不止一位大人物,而邱北是年輕一輩最出色的鑄造師。除此之外,傳言他們二人學識淵博,上知天文下曉地理。

北瀾最負盛名的兩位才子巅峰對決,南淵人等這場熱鬧很久了。

“我們來見證歷史,少吃一頓飯算什麽。”人們如是說道。

一個時辰之後,人群散去一半。

可能心裏還罵了歷史。

邱北講話,字正腔圓,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說,聽得春波臺最有耐性的老先生都坐立難安。

除了說話,他還要喝茶、吃糕點,心态特別穩。

趁他飲茶的間隙,裁決忍不住問道:“你的陳述結束了嗎?”

邱北慢吞吞喝完,慢慢轉頭:“啊?沒有啊……”

他放下茶盞,繼續說話。

顧雪绛心想,幸好原下索抽到他,倆人自相殘殺去了,不然這真是可怕的對手。

原下索下場之後,絲毫沒有勝利喜悅,只一臉生無可戀的疲憊。

顧雪绛對林渡之道:“他居然能忍住不棄權。單這一點,我不如他。”

邱北的風格實在突破常規,為防後來人效仿,比賽專門增加一條規定,雙方每輪陳述不得超過半個時辰。

這條賽規對林渡之毫無影響。他最緊要的問題,不是陳述時間長短,而是如何在衆目睽睽下,用蓬萊話慷慨陳詞。

顧雪绛覺得這不可能,林鹿只要開口,臉就紅了。

看過數十場辯難,南山榜首上場的日子一天天逼近,他從前寫過的文章、答過的試卷都被翻出來。南淵學子認為這場穩勝局之後,他必會在挑戰賽向原下索下戰書。

林渡之日漸消瘦。

顧雪绛看在眼裏,心中郁結。争什麽榜首,別逼他了,沒看到他都不開心了嗎。

“你要不要棄權?”

林渡之搖頭:“不。”

這日天朗氣清,日光和煦,勤學殿外水洩不通,守衛翻了一倍有餘。

林渡之身着天青色長衫,墨發束一支青玉簪,舉步入殿,如清風明月,任誰都要贊一聲‘木秀于林’。

他的對手上前與他見禮。

“北瀾學院石渠閣,李轍。”

林渡之卻只行禮,沒有自報家門。

他指了指嗓子,擺手。走到記錄辯難過程的執事桌前,伸手做‘請’的姿勢,衆執事立刻會意,為他搬桌子備筆墨。

殿內一片嘩然。

“難道林渡之嗓子啞了?怎麽偏趕在這個時候?”

“時間限制半個時辰,寫字哪有說話快?他寫的完嗎?”

南淵人主張請醫師,擇日再比。北瀾方極力反對:“雙院鬥法決賽何等嚴肅,規矩就是規矩,怎麽能為一個人更改?”

幾位裁決讨論過後,深感為難:“雖然你以筆代言,但規則所在,不能為你延時。你所寫的內容,會由裁決朗誦。”

可惜了。本以為今日可見一場精彩辯述。

林渡之點頭,示意他知道。

那位北瀾學子壓抑着喜色,拿起案上毛尖茶潤嗓子。他本做好必敗準備,誰知忽見轉機。萬一贏了南山榜首,使之無緣挑戰賽,自己就是北瀾的功臣,必将以此揚名。

消息傳到殿外,又是一陣喧鬧。

只有顧雪绛松一口氣:“居然想出這種方法。”

鐘聲敲響,更漏開始計時。

北瀾學子搶先開口:“諸位裁決,諸位同窗,今日上殿與‘南淵榜首’同場辯難,實乃在下之幸……”

他狀态很好,旁征博引,滔滔不絕。

林渡之立在桌前,擺開兩大張宣紙,左右手同時落筆,運筆如飛。

觀賽者距離較遠,看不清紙上內容。

“就算他怕自己寫不完,也不能這樣吧……”

“若字跡太潦草,裁決辨識不清,念起來斷斷續續,更是吃虧。”

林渡之恍若未聞,面容沉靜,筆走龍蛇,姿态似有奇妙韻律。人們越看越覺賞心悅目,有些已顧不上聽那學子論述。

更漏滴盡時,裁決示意李轍閉口。林渡之卻已收筆,不多不少,正好半個時辰。

裁決接過,只見紙上字跡工整,竟無一塗改,似一氣呵成。他清清嗓子,朗聲念誦。

這篇論述抑揚頓挫韻腳相合,念起來朗朗上口,毫無滞澀感。聽起來條理分明,環環相扣。文末三番發問,李轍無一能答,不禁汗如雨下。

待裁決念罷,殿內寂靜,片刻後掌聲雷動。執事一看更漏,竟也是半個時辰,不差一秒。

如此往複三輪,第四輪開始前,對手不堪重壓,終于棄權。

殿內學子說看林渡之左右開弓的書法表演,比辯難精彩,殿外衆人說聽他寫的文章,更為酣暢淋漓。

記錄比賽過程的執事寫了半本筆記,後世立傳者以此揣測當日情景:

“林公少時寡言,長于翰墨,與人辯難,以筆代口。左右開弓作文章,既有佳致,兼辭條豐蔚,甚足以動心駭聽。衆人注神傾意,不覺流汗交面……”

現在的顧雪绛和林渡之只顧得上開心,他們走偏殿避開人潮,繞到幽僻的花廊下,把那些歡呼議論抛在身後。

“可以啊鹿,竟想出這個法子。沒人了,不用裝,你快說話。”

林渡之依然打手語,張口發出‘嗯嗯啊啊’的聲音。

顧雪绛慌了:“誰害你,是誰害你?!”

林渡之搖頭,拉過他手掌,在手心寫下‘騙人’兩個字。

顧雪绛皺眉:“你不想騙人,所以給自己下了啞藥?”

林渡之‘嗯嗯啊啊’的點頭,一邊拍他後背,讓他別生氣。

顧雪绛還哪裏氣的起來:“多久能好?”

林鹿伸出三根手指。

“三天?有沒有後遺症?”

林鹿點頭又搖頭。

“以後不要這樣。”

林渡之笑了笑,在他手心寫:知道了。

***

程千仞上場的前一天,收到一封來自青山院的請柬。

那裏的武修們很少用這類東西。有什麽事情,喊一聲就走。

這次為了表示尊重,特按讀書人的規矩辦事。

程千仞一人一劍,很爽快地前去赴約。

開門的是劉鏡,他明天演武場上的對手,态度親切地将他迎進門:“程師弟,快請進。”

院裏六七個人,石桌上四五壇酒。

程千仞隐隐猜到他們的用意。

都是一起打過馬球的隊友,大家坐下來二話不說先喝兩壇。

酒過三巡,周延拍着程千仞肩膀:“我們武修,沒那麽多彎彎繞繞。跟你直說,今年武試抽簽的形勢,對南淵很不利。但咱們做東,按理說前十要占五位,三甲占一位,才不算跌份,不然就是被北瀾壓着打的第十個年頭……”

“我抽到了傅克己,恐怕無緣挑戰賽。你與劉師兄戰力相當,明日你們不管誰勝,挑戰賽都無力再戰。”

“南淵至少要有一個人去争三甲。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程千仞輕聲問道:“所以,為學院榮譽,我與劉師兄明天假打,留一個人保存實力去挑戰賽?”

他放下酒碗,心道可惜。這是飛鳳樓的竹葉青,他很久沒舍得買了。

周延擺擺手:“這個院子有隔絕探視的陣法,随便說。你別慌,這也算不成文規矩,去年我參賽時,前輩師兄們都這麽幹。真打假打,受傷程度,除了自己,誰分的清?一切為了學院。”

程千仞笑了:“不錯。南淵利益大于天,個人榮辱何足道哉。”

衆人拍手稱快,又要來敬他酒,程千仞也不客氣,豪飲三碗。

忽道:“只是害劉師兄受委屈,需故意輸給我。”

氣氛瞬間凝固,飲酒者面面相觑。

劉鏡艱澀道:“你說什麽?”

程千仞卸下舊劍,放在石桌上。從容起身。衆人瞬間戒備,不由自主去摸腰畔兵器。

“雙院鬥法期間禁私鬥,但周師兄方才說過,這個院子有隔絕陣法。”

蕭索秋風,暗香浮動,原是院落一角的木樨花。

程千仞走向花樹,一邊說道:“劉師兄既然不甘心,我怎麽會甘心?我相信諸位切實為南淵考慮。眼下有一個最公平的方法。”

他折下一截花枝。木樨花苞顫巍巍,猶帶晨露。

拿在手中,卻像一柄精巧的劍。

他說:“請。”

***

程千仞與劉鏡一戰,南北兩院本以為是場勢均力敵的苦戰。最終卻以程千仞三招克敵結束。雖然精彩,但不過瘾。人們對挑戰賽更加期待。‘南淵第一天才’的聲望一時達到頂點。

“明天我會盡量消耗他,逼出他的最強殺招。你在場下看好,如果沒有五成以上把握,就不要選擇挑戰他。”

周延上場前一日,對程千仞如是說。等到排名出來,比起傅克己原上求,挑戰第三名顯然更加穩妥。

當天不用顧雪绛等人操心,青山院的武修們幫他們占了最好的看臺位置。

但程千仞沒有來。

因為他要突破了,不得不閉關。

這個時機足夠好,也足夠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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