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以後你就跟着我罷

糟糕之處很明顯, 程千仞失去一個了解對手的機會, 旁人口述再詳盡,如何及親眼所見。

好處在于, 那一戰傅克己展露出超越年齡的劍道修為, 使北瀾獨占風頭, 南淵士氣受挫。此時他突破的消息傳開,大有替南淵扳回一城的意味。

放眼整片大陸, 二十歲的凝神境都是鳳毛麟角。何況他修行不滿半年, 比某些宗門世家的天之驕子更具傳奇色彩。

前提是他真的可以突破。

“南邊這些鄉巴佬就喜歡編故事。先不說那人‘一夜入道’是真是假,單說修行半年想突破凝神, 他以為自己是誰?什麽資質悟性?劍閣聖人還是當今天子?說不定這次沒能更上一層樓, 反而隕落了。”

有人殷殷期盼, 就有人等着看笑話。

程千仞本打算在觀戰前做些準備,于是再次登上藏書樓參詳劍閣劍典。

他之前為了挑選劍訣,幾乎不眠不休地閱讀、并在識海中演練過劍閣所有劍法。

隔音陣法将沸反盈天的熱鬧阻絕,藏書樓自成一方清淨世界。

一排排高大書架無人問津, 油墨香混着榉木地板的木料味道淺淺游動。

程千仞站在角落裏翻書。舊地重游, 舊卷重溫, 別有進益。

借書處的老執事撐着腦袋打盹,夢裏忽覺一陣威壓襲來,悚然驚醒。

慌忙起身打翻了桌上硯臺:“你!你幹什麽啊!”

程千仞察覺不對時,第一反應是下樓,但家裏連個陣法都沒有,去不得。複賽後他重傷昏迷, 在醫館險遭伏殺,醫館也去不得。此時衆人都在演武場觀戰,學院守衛力量主要分布在那裏和勤學殿。足夠安全,卻很吵。

心思電轉間,他敏捷地繞開老執事,反向樓上奔去。

胡副院長!你在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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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全身穴竅已不能自控,飛速吸收周遭靈氣,體內真元狂暴奔洶,從武脈中彙入紫府,循環不息。

老舊的樓梯不堪重負,一路吱呀作響,積灰與木屑速速落下。樓中為數不多的學子聽見動靜,放下書卷趕來查看。

年輕修行者突破,缺乏經驗,一般由師門長輩在旁掠陣。青山院的武修們,則由教習先生看護。為防不測,恨不得做盡萬全準備。

老執事真沒見過這種陣仗。眼睜睜看着一道殘影擦肩而過。

程千仞已狂奔到四樓,威壓再難壓抑,一齊爆發。

看來是找不到胡先生了。那句‘你就自己瞎琢磨吧’又閃過腦海,心下苦笑,說不管就不管,您還真一言九鼎。

當即尋了角落打坐,下一瞬他無暇多想,閉目入定。

相隔四座書架,借書處的貌美婦人摔下卷宗:“你這孩子,怎麽這麽麻煩呢?你多跑一層會死嗎?”

眼不見心不煩,婦人起身離開,路過打坐的少年,順手給他設下一道隔音陣、一道防護陣。自覺仁至義盡,上樓找人打牌去了。

四樓人跡罕至,起先有學生路過,只多看兩眼,并不知道他在做什麽。

直到傅克己的決賽結束,程千仞始終沒有出現,才被衆人尋到藏書樓,發現異狀。

無數學子湧向樓中,場面竟比年末考試前更壯觀。

徐冉得知後大喊他瘋了。

顧雪绛想了想:“特殊時期,兵行險招,未嘗不可。”

群情激動,卻無人喧嘩吵鬧。大家按照先來後到的順序,以程千仞打坐的牆角為中心,距他一丈遠,站滿一層又一層。如此沒有違反樓規,執事也不能趕人。

觀摩別人突破全程,對修行者而言是不可想象的機緣。他們放出神識感知周遭靈氣湧動,只覺獲益匪淺。

凝神期破境,尚不足以引動天地異象,但随時間推移,此間靈氣愈加濃厚,普通人亦能察覺細微變化。那些清涼的氣流就從他們身邊擦過,玄妙難言。

南淵學子隔着一層陣法屏障,親眼所見,親身所感,每個人都像自己在突破一般。

其實陣法乃三娘随手施為,脆的像張紙,一道凝神期劍氣都抗不下。

但有學生們日夜輪流圍觀,衆目睽睽,反倒沒人敢居心叵測地妨害。

兩天一夜,普通人撐不住先出樓,騰地方給後來的修行者,消息傳遍南央。

“程師兄高義!閉關竟讓大家觀看學習,毫不藏私!”

“程師兄藝高人膽大,敢為前人不敢為之事,真英雄也。”

***

程千仞已做好沉在江底殺水鬼,或再一次送走逐流的心理準備。

他武脈內的真元如百川歸于大海,氣息亦歸于平靜,卻還需闖過最後一道關隘——心障。

目前修行界對心障的認識分兩派,一派認為它是‘天道降下的考驗’,一派主張‘以此突破自我迷思,得成大道。’

識海上白茫茫一片,又起霧了。

霧氣散去時,程千仞站在車水馬龍的大道旁,下意識去摸腰畔,抓了個空。

劍沒了,試着運氣,真元也沒了。

一夜之間成為修行者,獲得超凡力量;又一夜之間修為散盡,重做凡夫俗子。雲泥之別。

這就是他內心最深的恐懼?

似乎不算。生活總要繼續。

程千仞摸摸衣袋,銀票銀錠不翼而飛,只摸出六個銅板。一時無語。

……窮才是心障吧。

這個地方不是南央,沒有逐流,沒有朋友和學院,沒有東家的面館,以及過去的一切。

但他走過熙攘的街市,眼中所見總有說不出的熟悉。

程千仞攀上道旁一株巨樹,撥開遮天枝葉,向下張望。

層樓飛檐連綿如雲,寬闊的大道可容八兩馬車并行,行人車馬像泛着金光,原來道路由三尺見方的黑金磚石鋪就,豪奢至極。大道兩旁,每隔二十丈,便有一株這樣的遮天巨樹。

再向遠望,視線受阻,隐約只見一座高臺直沖天際,沒入雲海。

“摘星臺,原來是皇都。”

這片大陸上,再找不出第二座這樣的雄城。再沒有這樣高的建築。

若說南央如一位佳人,溫和包容,皇都就像持戟立馬的鋼鐵巨人,俯瞰着它的臣民。

心障心障。這是它真實模樣,還是我依照游記、別人的敘述想象出來的?

很快程千仞便放棄思考這個問題,因為他餓了。

極度真實的饑餓感。

“我名程千仞,在南淵學院學過算經,請問您這裏招不招賬房先生?采買跑堂我也可以。”

一天沒吃飯,無處容身,原本想買碗面,誰知皇都物價比南央還高,只得買四個饅頭先填飽肚子。

日影西沉,整條街找不到店鋪招人,他邊吃饅頭邊走。看着大道上的華蓋車馬,衆生百态。

馬車之前,成群錦服仆從驅趕人群,一會兒是“王大人出行,讓道讓道!”,一會又是“李公子出行,讓道讓道!”

明明是極寬闊的大街,若沒有一個最尊貴的人,幾方身份相近者互不讓路,還會發生沖突。

皇都居,大不易。

程千仞吃完饅頭,跟上一隊木工泥瓦匠,走到天橋底下。周圍都是等活的短工,他也立了一塊寫字木牌:“補牆修路,渡船拉纖撈沉屍,寫信抄書做文章。價格公道,童叟無欺。”

夜色降臨,燈火初上。

若今天沒有雇主,恐怕就得跟這些短工睡橋下,還要與乞丐地痞争地方。

程千仞正想着,有人停下。他立刻擡頭,神采奕奕:“您招賬房先生嗎,不要工錢,包吃住就行。”

富貴老者皺眉:“程三,你不回府算賬,跑到這裏做什麽?”

程千仞:“啊?”

他一時恍惚。

“對啊,我為什麽在這裏?管事,我記不清了。”

程千仞稀裏糊塗跟人回去。

城北住着皇都的權貴們。

幾乎一座府邸就占據一條街,‘平國公府’、‘寧國公府’、‘安山王府’、‘神将府’……那些大紅燈籠、赤金牌匾與白玉獅子都氣派得驚人,威壓浩蕩,壓得他喘不過氣。不知在老街深宅間走了多久,老管事步伐停下。

程千仞擡頭一看——‘朝辭宮’。

嗨呀,累死,終于到家了。

***

皇都裏,除了天子皇宮,只有首輔的府邸可稱‘宮’。以此彰顯地位超然。

程千仞只在正門望了一眼,便随管事走偏門進府。

他想起自己以前的日子了,從南淵畢業,就在這座大到無邊無際,規矩森嚴、充滿秘密的府邸裏算賬。

府分內外,剛來時,他轉了半月,走過亭臺回廊、見過湖光山色,也沒轉完外府。雖然大,卻極清淨,有陣法除塵,連灑掃仆役都一并省去。

首輔大人确實有很多帳需要算。

單這間宅邸,維護陣法的靈石,一月就要消耗百斤,一年消耗千斤。更別提他名下還有十餘座靈石脈礦,遍布大陸。

“窮命,記着幾千萬的帳,兜裏沒有二十兩。”

話雖這麽說,但活不累,工錢高,廚娘手藝好,他又獨居一座小院,外府風景如畫。

有吃有住,神仙日子。

回到院子裏,沐浴更衣,還未睡下。管家便來敲門,身後跟着一群護衛,示意他跟上。

護院都有凝神修為,可夜間視物,卻提着燈籠為自己照路,程千仞越走越覺心慌,這是通往內府的路。主人住在內府,平時他們外府的下人,是不能靠近的。

難道今天私自出府的事情敗露了,這裏要辭退我?首輔大人日理萬機,這點小事都等不到明天再說?

辭就辭吧,反正工錢攢的多,也不用淪落天橋。

他們在一道拱門前停下,管事囑咐道:“見到尊者不要怕,問什麽答什麽就好。自己進去吧。”

程千仞胡亂點頭,踏入門中,眼前一花,視野豁然開闊。

夜空如穹廬,一道細碎的星河微光閃爍,隐沒于遠方起伏的山巒線。

程千仞環顧四周,湖水浩渺無邊,腳下是鋪設在湖面的木道,曲曲折折地通向湖心。

木道兩側嵌着石蓮花燈臺,燈芯金光閃爍,像一條金帶,與天上星光在湖水中交織,光影明暗,似真似幻。

湖心島籠罩于白霧中,程千仞順着木道走去,四野寂靜,只有蟲鳥鳴叫。夜霧漸深,風裏盈滿水氣與淺淡荷香。自己好像正穿過仙境,要去見仙人。

別有天地非人間。

迷霧飄散,水謝四周白色鲛紗低垂。欄杆邊似有一人,隔着紗帳看不真切。

程千仞上前行禮:“叨擾,請問內府如何走?”

那人聲音微啞:“你去內府做什麽?”

程千仞覺得這個理由非常難以啓齒,顯得自己很臉大:“……尊者召我。”

宮裏稱首輔為大人,宮外稱之為尊者。

“哦,我便是。”那道人影向他招手,姿态随意,像招什麽小寵物: “來。”

随他話音落下,輕柔的帳幔被夜風吹起,無聲翻飛。

人影顯露,程千仞心下一驚。

與傳言中截然不同,這位站在王座背後的大人物,正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外袍,露出潔白而柔軟的裏衣。他甚至沒有束冠,墨發披垂至腰畔。

廣袖下伸出一只手,寒玉般剔透,拄着一根墨色手杖。

月華銀輝落在他的青銅惡鬼面具上,勾勒出猙獰輪廓,才證實他的确是首輔。

“我又不會吃了你,過來。”

這副閑适的居家模樣,全不見山海威壓,使程千仞不覺畏懼,只感到十分尴尬心慌。

路上琢磨過的,如何行禮,如何稱呼,全忘得一幹二淨。

長案上放着一張破木板,與金玉輝煌的仙境格格不入,那人垂目念道:“‘渡船拉纖撈沉屍,寫信抄書做文章。’你本事這麽大,當個賬房不覺得屈才?”

程千仞:……不……吧。

“罷了。”首輔見他支吾說不出話,也不為難,自徑坐在榻上:“來給我擦擦頭發。”

陰影裏走出低眉垂眼的侍女們,捧上青玉托盤,又悄無聲息地退下。

程千仞愣怔一瞬,拿着絹帕,繞到那人背後,跪坐榻上。他忽覺姿勢別扭,但已經坐下,再移動位置才更別扭。

這個距離太近。好像一低頭,就能碰到對方氤氲着水汽的發絲。

人緊張時,就愛胡思亂想。首輔将近兩百歲了吧,頭發保養挺好啊,沒一根白的,摸起來比細絹還光滑。

星光落湖,夜風中荷香清淺,紗帳飄飛。

銅鶴燈臺燭火搖曳,将他們的影子投照于一處。

“以後你就跟着我罷。”

****

程千仞一夜之間高升了。從外府升到內府。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擦頭發的手藝特別好。

或許正趕上貴人出浴,夜裏聽風抱月,閑來無事,就想找個擦頭的。

擦頭就擦頭吧,反正首輔大人是個特別好的人。絲毫沒有架子。

他随身侍候從未感到壓力。煮的茶難喝也沒事,首輔耐心又溫和,手把手教他。

珍馐美食變着花樣吃。生活只有一點不順,程千仞一邊磨墨,忍不住打了個呵欠。

“這兩日身體抱恙?”

“勞尊者垂問,沒有大礙,睡夢不安而已。”

首輔思索片刻:“內府護院陣法夜間開啓。你沒有修為,會被威壓驚擾。從外間搬進來吧,與我同睡。我可以為你抵擋化解。”

程千仞稍有遲疑:“會不會打擾……”

首輔打斷他:“你晚上睡不好,白天怎麽做事?”

當天夜裏程千仞明白為什麽了,這張床很大,七八人并躺不成問題。只睡他們倆,一人占一邊,互不妨礙,打滾跳舞都綽綽有餘。

不僅如此,被褥極度舒适,躺下就像是陷在輕軟溫暖的雲朵裏。一夜好夢。

第二日清晨,程千仞自覺服侍對方更衣束發。

似乎是因為一起睡過一晚,那人說話更加随意:“以後別叫尊者了,你是我近侍,稱呼上需與別人不同。”

睡覺也不摘面具的首輔大人雙臂張開,程千仞便俯身為他系腰帶:“那該如何……”

“允許你叫我主人,或者悄悄叫我名字,朝歌闕。”

程千仞:“……”

總覺得‘主人’哪裏怪怪的。錯覺吧。

如此過去一月,程千仞為對方磨墨潤筆,念書添茶,随侍左右。後來朝歌闕說,府上賬冊沒有人清算,令他坐在一旁算賬。從此他們白日裏共用一張桌案,互相遞筆磨墨。同進同出,同桌吃飯,不分你我。程千仞在朝辭宮俨然半個主子。

只有入夜之後,他需服侍主人沐浴更衣,擦幹頭發,再同榻而眠。

半年後,程千仞被慣得愈發懶怠。以朝歌闕的修為,不用掐訣,大多瑣事心念一動便可完成,卻願意為他親力親為。晚上兩人一起泡溫泉,互相幫忙擦頭發。

“後山的桃花開了,我們去釀酒吧。”

程千仞打算盤的手一頓,心中意動,卻被職業責任感束縛:“不然明日再去,我這一本還沒有算完。”

朝歌闕對他的工作提出異議:“我現在忽然覺得,你算賬無甚用處。”

“算賬是為了心中有數,賬本一目了然,你就知道該如何打理。錢生錢,利滾利……” 程千仞侃侃而談,大講理財之道:“這樣你才能有花不完的錢。”

朝歌闕安靜聽着,末了說道:“可是,我們的錢本來就花不完啊。”

程千仞仔細一想,靠,居然真是這樣。

除非明天大陸沉沒,他們朝辭宮沒有破産可能。

從此他賬本也不算了,安心吃吃喝喝。

春去秋來,賬房先生程千仞,徹底變成了家養米蟲程千仞。

某日他們在湖邊釣魚,朝歌闕拿野草編了蚱蜢送給他。

程千仞心想你快兩百歲的人了,怎麽還跟個小孩子一樣。

他順手就編只兔子做回禮:“這個我也會……”

不對,我怎麽會?

似乎是為了編好送給誰……送誰?他想不起來。

朝歌闕有兩樣東西不離身,一是面具,二是手杖。

程千仞一直不明白,這人行走無礙,手杖根本用不上。只能歸結于年齡大了,需要心裏安慰。

他心想,不怕,等你老得走不動,我再做一架輪椅給你。

轉念又一想,對方是修行者,生命漫長。恐怕等自己墳頭長草,那人也不會老。

當晚程千仞愁得多吃了三碗米,睡覺時胃疼,在床上打滾。

朝歌闕心疼地給他揉肚子:“我明日教你引氣入體,我們一起修行。”

如此又是兩年半載。

今年冬天落第一場雪時,後山梅花開了。

朝歌闕把程千仞揪出被窩。

他們走走停停,喝酒賞梅。漫山遍野的紅霞,傲雪淩霜。

“你能卸下面具讓我看看嗎?”倒不是因為好奇,程千仞說不清楚理由,似乎是想多了解對方一點。

朝歌闕搖頭:“不行。”

“那你的手杖能給我看嗎?”

代表聲威的權杖被人讨要,首輔也不生氣,反而好脾氣地笑笑:“小心傷到手,這是我的劍。”

程千仞立刻來了興趣:“居然是這樣!。”

只見那人在手柄處輕輕一抽,利光乍現。

“它叫朝辭。”

劍身像一片潔白的雲,一塊清透的玉,與黑色劍鞘相映,如黑山白水,頗有種銳殺之美,驚心動魄。

程千仞翻來覆去地看,愛不釋手:“朝辭白帝彩雲間。好劍。”

‘朝辭’在他掌心收斂鋒芒,像一只溫順的白兔子。

“看來它很喜歡你。”

程千仞本想說‘劍是死物,何來愛憎’,忽然茫然地想到,我沒有劍嗎?我的劍呢?

它可以沒這麽好看,但我……應該是有劍的。

他看着白雪紅梅,山間的亭臺樓閣,山下結冰的湖面,他們居住的朝辭宮。

“我好像,已經三年沒有出過府。”

“你想出府?”面具後的聲音有些沙啞,他在笑,卻似帶着冷意:“可是你的賣身契還在本君手裏。”

朝歌闕折下一截花枝。

“我只是出去轉轉。”程千仞第一次聽他自稱‘本君’。

牆裏确實什麽都有,滿足他所有願景,可以安樂過一輩子,為何還想去牆外?他沉默片刻,補充道:“很快就回來。”

首輔不再言語。

手中梅枝被他擲在雪地上,血濺三尺一般凄慘刺目。

天光倏忽暗淡,風雪狂湧,大片梅樹枯萎敗落,梅林轉瞬成死海。

程千仞下意識退後兩步。

“原來重頭來過,你還是要離開我。”

那人擡起蒼白修長手指,卸下面具:“我要給你多少次機會,你才長記性?”

一張完美無缺的臉。

竟是逐流。

“你!你——”

宛如一道電光劈開夜幕,照亮寰宇!

程千仞什麽都想起來了!

***

世事一場大夢,程千仞睜開眼。久久發怔。

回神時被黑壓壓的人群吓了一跳。

我在哪兒?他們在幹嘛?

“程師兄出關了!”

南淵上下一片歡騰。

程千仞想找個地方靜靜,梳理一下雜亂的思緒,卻無處可避人潮。只好與朋友們先回醫館,診室門一關,總算清淨點。

不多時,周延托人傳口信給他:“強敵,勿動。”

這四個字懇切而珍貴,因為周延正養傷在床意識不清,聽到他出關的消息,可謂“垂死病中驚坐起”了。

同時也令程千仞清醒地認識到,心障已了,現實世界裏,情勢急迫,風霜刀劍,不會給你追思的時間。

顧雪绛一邊鋪紙潤筆,一邊對程千仞道:“據說胡先生對他的評價是‘成聖可期,劍閣無患。’”

一個人保住一個宗門的地位,進而影響天下格局。只有最頂尖的天才能做到。前日觀戰後,顧雪绛也在思考,若自己不曾出事,可否勝過現在的傅克己?他不确定。

紙上寥寥幾筆,顧雪绛勾畫出人物動作,劍勢的走向,勁氣攻擊範圍,一邊口述當日戰局。

程千仞目不轉睛地看着,那些線條撞進他眼中,支離破碎的畫面在識海飛快拼湊,還原成跑馬燈似的長卷。

“……到了這裏,周延拼盡真元發出四十餘道劍氣,已成圍殺之勢,傅克己長劍倒轉,川洪傾瀉而下,沖垮了他的劍氣,突圍而出,然後……”

“不對。”程千仞忽道。

顧雪绛停下,若有所思。

程千仞:“這不像‘飲川洪’。”我親身挨過,不會認錯。

“‘逐日’、‘激風’兩招過後,傅克己沒有順勢施展‘飲川洪’。因為……他有比‘飲川洪’更強的殺招。”

“就是這一招,使他突圍,反殺。結束戰鬥。”

徐冉忍不住問:“那是什麽?”

程千仞搖頭:“我不知道。”

****

決賽進入尾聲,挑戰賽即将開始。程千仞這次出關後,變化很多。

他不再抗拒別人的關注,甚至接受南山後院的教習先生邀請,去講了幾次課。學生間有大型聚會,運氣足夠好的話,也可以請到他出面。

他第一次講課時,堂中座無虛席,窗邊門口站滿學子;第二次人更多,其他院的學生聞訊趕來,南山只好在一片空地上鋪設擴音陣法,讓他辦一場室外演講。

“我是程千仞,是一個普通人,像你們每個人一樣,甚至不如你們……”

人們總期待從別人身上汲取力量和安慰,不然書店的成功學雞湯也不會本本熱銷。

程千仞像擁有魔力,他的追随者越來越多。徐冉對此很不理解:“千仞他,到底在做什麽?都沒時間跟我們吃飯了。”

顧雪绛正在寫他的新書,聞聲擡頭:“他在養望。”

徐冉一頭霧水:“啥?”

顧雪绛只好放下筆:“哪幾個人的光輝事跡你聽過最多次?最好是年輕一輩的。”

徐冉脫口而出第一個人名:“安國長公主!”

顧雪绛:“好,便以長公主為例。我在皇都時,每逢她勝仗,必有部下騎快馬入京,一路打馬進宮,玄武大道兩旁由禁衛軍維持秩序。百姓只要見這陣仗,就知道是她的捷報,夾道歡呼喝彩。聖上開國庫施粥三日,各路達官貴人競相效仿。”

“其實軍報傳遞方式很多,飛鷹、傳訊陣法都比馬匹迅速,‘快馬報捷’只是做給百姓看的。”

徐冉腦子不夠轉了:“等等,讓我琢磨下。”

顧雪绛繼續寫書。片刻後對她說:

“東征之戰後,王朝将星凋零,迫切需要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代替那些死去、老邁的戰神,成為人民新的信仰。長公主出現的正是時候。她的威望,由整個皇室塑造。”

“那千仞為什麽要養望?”

顧雪绛寫完停筆,笑了笑:“可能是想做點事吧。”

徐冉湊過去看,不是‘閑話皇都’第三部 ,封面上寫着‘閑話南央’。

她一直想着那本冊子,直到吃飯時,才隐隐明白,顧二在為程三造勢。

徐冉忽然放下碗:“我是不是拖後腿了,我要不要做點什麽?”

林鹿懵懵地看着她。

顧雪绛:“吃肉就好。來,多吃點。”

林鹿也給她夾了一筷子。

***

在人們快失去耐心時,雙院鬥法的決賽排名終于出來。

武試中,程千仞因為境界突破排在第三。前面僅有傅克己、原上求兩人。

南淵學院好歹占了三甲之一,今年要畢業的師兄們徹底松了口氣。

有人認為這個名次已經足夠好,程千仞的威望亦如日中天,不用再發起挑戰揚名。有人說他會挑戰原上求,畢竟某些私人恩怨存在,大家都心照不宣。至于傅克己,複賽時他敗在克己劍下,應不會想不開。

南央最大賭場‘金堆玉砌’甚至為此開盤。幾千人參賭,一半人押他‘不會再戰’,一半人押‘挑戰原上求’。僅百餘位押了‘挑戰傅克己’這個選項,不知是腦子不清楚,還是被高得吓人的賠率動搖。

程千仞聽說後,只默默地等。并拜托朋友做一件事。

于是顧雪绛趕在最後的下注期限,押下南淵四傻公賬上所有身家。

第二日他的戰書寄去客院。

他們賺的盆滿缽滿。

“我們有九千兩了!一夜暴富!”徐冉對着陽光看銀票:“不對,還有雙院鬥法的獎金,加起來超過萬兩!萬兩是多少啊……我沒有這個概念……”

顧雪绛更關心另一個問題:“你下戰書給他,有幾成把握全身而退?”

他沒有問取勝,而是問自保。

程千仞沉默片刻:“五成。”

顧雪绛:“好。”

輸就輸吧,輸出個雖敗猶榮,還是銀子實在。

其實雙院鬥法進行到這一步,程千仞作為橫空出世、背後無主的天才,已接到不少勢力主動示好。他只要随便接受一家的招攬之意,便再不用為掙錢操心。

但大家都默契地沒提過這件事。

戰書還未傳到客院,半個南淵已經知道了。

“他要挑戰傅克己?怎麽會!”

“難道是沒能親眼見證傅克己的決賽,不甘心?”

“程師兄高義!我相信他是為了南淵聲威,才做這個決定的。”

不管是什麽原因,下出去的戰書潑出去水,萬萬沒有轉圜餘地。

這一日,北瀾許多人都沉浸在喜悅中。

第二日另一個消息,将程千仞從風口浪尖上推下來。

就連顧雪绛也十分震驚。

最沒有争勝之心、為了給他們三個湊人數,才報名雙院鬥法的林鹿,向文試第一名原下索下了戰書。

程千仞對他說:“鹿,你不喜歡的事,就不要做。”

林渡之說:“是我自己想這樣。”他羞澀地笑笑:“我還沒有挑戰過別人。”

挑戰賽需要再拼一次運氣,武試抽場地,文試抽題目。

林渡之與原下索被安排在第一場定題。雙方寫下各自擅長的幾個領域,混着幾道胡院長所出題目,一共二十支簽,由挑戰方抽取一支。

院判還未入場,學子們在勤學殿外等待,顧雪绛越衆而出,向原下索行了一禮。

原下索回禮。

顧雪绛道:“我只有一個問題。今年臘月十四,你去慈恩寺拜訪苦心大師,結果如何?”

那一場對弈遠在深山古剎,無人觀戰,原下索從未在人前提過這場對弈的結果,誰問也不說。

理由是大師隐退多年,成敗不便再現于人前。

但現在,對手要借此估計他的實力。若不回答,就是不誠。

話音剛落,偌大廣場所有人默契地靜下,一齊等待這個答案。

原下索慢慢說道:“大師禮讓,在下僥幸勝得半子。”

滿座嘩然。

“他竟能勝苦心大師!”

“大師修佛門神通一百年,算無遺策。”

原下索苦笑,他本不願以一位前輩的失敗揚名。

徐冉聽不懂這些:“情況很糟嗎?”

顧雪绛:“沒事,挑戰賽沒有辯難題,二十支簽,只要不抽到‘棋’,林鹿穩贏。”林渡之之所以排在第三名,是因為辯難時以筆代言。沒有完全遵照辯難規則。

林渡之小聲道:“不一樣的,苦心大師修小乘佛法,我是修大乘佛法。”

徐冉崩潰:“你們是下棋啊,跟佛法有什麽關系?”

“這個……你可以理解為,我們以佛門法訣算棋,算對手的棋,自己的棋。”

院判儀仗到了,林渡之與原下索進殿。

顧雪绛倒很沉得住氣:“二十分之一,抽到才不容易。”

徐冉心慌意亂地在廣場踱步,她覺得等了半輩子,才等到林鹿出來。

“怎麽樣?”

林渡之還未跨出殿門,執事的唱念聲已經響起,遠遠傳出:“棋——”

人品守恒定律似乎在這個世界失效,南淵四傻很快再次面對命運的惡意。

程千仞抽到了傅克己寫下的地點——太液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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