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水落石出 圖窮匕見

雙院鬥法挑戰賽開始, 及時沖淡了人們對‘程府’挂匾的關注。

經過先前幾輪, 參賽者才學、戰力展露無遺,學院公布的排名廣受認可, 只有少數人會發起挑戰。

無人挑戰林渡之, 所以他與原下索的對決被安排在文試最後一場壓軸。

作畫、對詩、寫文章、算數理題等五場比試結束後, 南淵學子取得的排名沒有大波動,前十保住了六位, 只等南山榜首是否能錦上添花, 一舉奪魁。

那樣的話,南淵今年的文試, 便超越過去十年間戰績, 可算十分圓滿了。

文試期間, 徐冉練刀,林渡之打棋譜。顧雪绛繼續預測勝負,下注掙錢,并開始撰寫‘閑話南央’第二冊 。雖然懷裏揣着一張燙手山芋般的請柬, 他依然是個擎煙槍的閑公子, 任由鴻門宴日漸逼近。

程千仞再上藏書樓翻閱劍閣劍典。老執事看見他臉色都變了, 每天不敢打盹,生怕這人又搞出什麽大亂子。

木石、彩漆、假山花樹源源不斷運入程府,傍晚程千仞會去看一眼進度。正好趕上工人下工,有什麽問題可以及時與工頭交代。也趕上花樓開門,許多錦衣華服的貴人出沒文思街,遇見他便下馬落轎, 像老友一樣打招呼。

修葺過程順利地不可思議,似乎當你的身份地位改變,很多事也變得容易,悄然間資源傾斜,讓人生出整個世界為你讓路的錯覺。

亡命之徒撈屍人,兢兢業業的賬房先生,謹小慎微的南山學生。

南淵第一天才,不滿二十歲的凝神境,公主題匾的南央新貴。

顧雪绛起初感到擔心,後來證明他多慮了。程千仞适應的很好,像擁有與生俱來的天賦,無論站在哪個位置,他都永遠清醒,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麽、要做什麽。

程府樓閣初現雛形時,文試迎來最終一戰。

林渡之已将市面上流傳的原下索所有棋譜爛熟于心,卻未敢輕敵大意。

“他算棋是憑道家陰陽蔔算之術,我是靠‘天眼通’‘他心通’等佛門神通。究竟誰更勝一籌,我心裏也沒底。”

顧雪绛大概想揉他,林鹿靈敏地避開了:“所以你不要再去賭,會給我壓力的!”萬一輸了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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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二滿口答應,趁他不備眼疾手快地揉一把。

程千仞拍拍林鹿肩膀:“你只管放手一搏,剩下的交給命運。”

程千仞想起穿越前的世界,人類已創造出圍棋人工智能,賦予它最優算法,還會在訓練中不斷學習進化。

但這個世界的棋道高手對決,顯然遠遠超出他的固有認知,變成某種神識與法門比拼。

徐冉這方面認知還不如他,基本規則全不清楚,正努力聽林鹿解釋。

他們此時走在一片郁郁竹林中,石徑曲折通幽,兩側翠竹參天相接。四野極靜,只有風吹竹葉與蟲鳥啼鳴聲,大家開口說話都不由放輕聲音。

對弈需雙方心意平靜,勤學殿大庭廣衆不太合适,學院便安排在‘竹裏館’。那裏原是春波臺學生彈琴的小築,如今竹林外已全線戒嚴,督查隊嚴密把守,圍觀衆人只能在警戒線外等候消息。

南北兩院各有二十人可入林觀戰。南淵四傻現在也算名人,理所當然占了四個名額。

繞林穿竹,忽見不遠處人影晃動,幾句“空無絕對、陰陽相對”“局為憲矩,棋法陰陽,道為經緯,方錯列張”隐隐傳來。

顧雪绛:“來得真早。”

林鹿向徐冉解釋:“這都是他們道家陰陽派的說法,認為棋局有四物,陰、陽、空、無。黑子為陰、白子為陽,能落子的點為‘空’,不能落子的點為‘無’,空無與陰陽是棋盤上兩對矛盾,萬千變化盡在其中……”

徐冉硬着頭皮琢磨:“我還是……聽不太懂。你好好下,下贏姓原的。”

“當棋盤一子未落時,陰陽不在,空和無卻已經存在。所以他們認為,空無是絕對的,陰陽是相對的……”

林鹿知道她不懂,只是靠不停講解緩解緊張,沒發覺自己說着蓬萊話。

說話間,石徑走到盡頭,視野忽而開闊,三四座竹樓坐落林中,四五位執事上前引路。

身穿北瀾院服的學生,聚在舍外輕聲交談。他們大多出身石渠閣,算通曉棋理的內行。看見程千仞等人出現,齊齊收聲,場面寂靜一瞬。

原上求因為打群架被關禁閉,傅克己不愛湊熱鬧。原下索與邱北結伴而來,雙方見過禮,沒有多說什麽。

林渡之對外慣來冷淡,僅向朋友們點點頭,在一衆學子的目送下,與原下索步入竹舍。

屋舍內布置簡單,地鋪細編竹席,深秋時節更添清寒,香爐青煙混着竹葉的草木氣味,令人安心。

此間一面無牆,與外界通透,設有單向隔音陣,屋內人對話可以傳出去,卻聽不到外界嘈雜,既公開,又避免弈者受幹擾。

兩人相對跪坐,隔一張低矮方幾,再次行禮。幾上棋盤與兩簍雲子,據說是副院長胡先生的私藏。

教習先生們樓中有座,衆學生站在樓外,自覺保持尊重距離,能看清棋盤落子便足夠。

顧二尋了一塊地勢較高的凸石,席地而坐,點燃煙槍:“這局沒兩三個時辰,下不完。”

徐冉從善如流地坐下:“反正我看不明白,我就看看鹿。”

程千仞是懷着好奇心來的。他雙臂抱劍,斜倚修竹。

裁決重申規則後退至一旁。鐘聲響起,林中鳥雀驚飛。

時辰到了。

不必猜先,原下索作為接受挑戰者,持黑先行。

落子聲清脆,伴随舍內假山流水景觀的潺潺水聲。秋風過林,霧霭飄忽,一切都顯得平和、寧靜。

原下索甚至開口與林渡之閑話家常。

“我是青州人,先前忘了問,林師兄是哪裏人?”

“海外。”

“很遠嗎?我也曾乘船出海,羅浮群島游遍,最遠去過瀛洲……”

林渡之:“比瀛洲更遠。”

圍觀學子受他們影響,心情放松地談笑。

“高手過招,開局也與我們無不同嘛,都是占角占邊……”

“我還是第一次見南山榜首下棋,他最擅長的領域似乎是醫道。”

徐冉:“就這樣?下三個時辰?”

顧雪绛道:“林鹿未有棋譜傳世,原下索無從探知他棋路,所以開局謹慎,且等着吧。”

程千仞放出神識,感受竹樓內外靈氣變化。

雙方各自布局蓄勢,黑白交錯,暗流湧動。

不知何時,原下索不再說話。落棋聲愈發急促清越,如驟雨敲打瓦檐。

衆多觀戰者試圖将自己代入對弈一方,樓內樓外,共同陷入複雜計算中。

徐冉聽見有人驚呼,撞了撞顧二:“出什麽事了?”

顧二:“邊角定型,中盤混戰,原下索率先‘開劫’。沒事,林鹿劫材豐富,倒不怕他。”

程千仞凝視棋盤,只見黑白長龍絞殺,此消彼長。一時黑子連綿,如夜幕降臨,一時白子似鶴,自捕網中殺出一條活路。

他雖出身算經科,藏書樓上也聽胡先生提點過幾句‘推演術’,但自知遠不足以完成這種程度的推算,便專心用神識感知靈氣。

原林二人交替叩子,面色鎮定如初。樓外已有學生扶竹彎腰,冷汗涔涔。

“胸中煩惡,頭暈眼花,棋盤上黑白模糊一片。”

陸續倒下七八人,幾位執事上前勸解:“算力不足,且靜觀棋面,不可勉強,否則傷神。”

徐冉:“這又怎麽回事?”

程千仞微微皺眉:“你先用真元護體。”

神識所及,竹林間原本清潤如雨的靈氣,逐漸變得暴戾狂躁,自四面八方聚攏,向原下索飛速湧去。那人面目依舊溫和,身後卻形成一道旋渦,似血盆大口,伺機擇人而噬。

離他最近的五針松盆栽生機驟消,枯黃凋落。

林渡之落子不疾不徐,周身氣息如春風化雨。

棋勢變幻,僵持不下。

竹舍內溫度愈寒,一聲輕響,假山忽現裂紋,水流聲戛然而止。

這般大陣仗的靈氣沖撞,早已驚動在場修行者,普通人更覺空氣稀薄,胸口壓石。

教習先生們在執事護送下離席出樓,有人上前請示裁決,後者表示對弈時施展神通,靈氣溢散,不算違規。

程千仞長劍倒轉,劍尖悶聲入土,屏障拔地而起,為徐冉顧二遮擋。他們身後衆人也因此好受許多。

徐冉:“只是溢散?我們觀棋就這麽難受,下棋的林鹿承受多大壓力?”

程千仞:“看棋面,看靈氣,他至少還有三分餘力。”

原下索給了裁決一個手勢,開始長考。

按照規則,他有兩刻鐘。

更漏漸盡時,一道聲音在林渡之識海中響起。

“蓬萊仙島寶華寺。世外人為何來涉紅塵?”

是對方的傳音術。

林渡之不答。

他沒有刻意掩飾法門,被看出端倪也在意料之中。

原下索發問,答案不重要,只為傳達出一個意思:你的來歷我已知曉,我并不懼你。

裁決道:“長考結束。”

原下索擡手,黑子即将落盤。

“且慢——”南淵執事長匆匆下樓,“胡先生有言,此為四劫循環之局,且問二位,是否和棋?”

衆人大驚失色,樓外一片嘩然。

定睛再看,連環劫、單片劫、無憂劫、生死劫,竟真是四劫循環。

棋盤上同時出現四個劫,古今罕見,難解難分,互不退讓,整局成循環往複之态。

先生顯然認為再下無益,理應和棋。

有人問道:“副院長在此?!”

執事長指指二樓,又擺手,示意不必行禮。

程千仞順他指向望去,想來胡先生就在上面俯瞰全局。不知懷着什麽心态,看後輩們對弈。

林渡之不置可否。

所有人等待原下索的态度。

如果和棋,不算對方挑戰成功,雙院鬥法榜首不變,這一戰目的已經達到。

原下索一向理智,此刻卻輕笑道:“不。”

既然棋逢對手,不能決高下,分勝負,必定抱憾終身!

北瀾學子們低聲叫好。

“現在黑棋盤面至少有五目優勢!”

“出鞘見血,決不和棋!”

執事長再次上樓,帶回胡副院長的意見。

“限你二人半個時辰內封盤。”

林渡之點頭。落子聲再起。

二人妙手疊出,寸步不讓。

學生們向更遠處退卻,以防被肆虐靈氣波及。

顧雪绛嘆道:“現在就算山崩海嘯雷劫天火,他們也不會停下了。”

這局棋時間太長,徐冉餓得前胸貼後背,又怕林鹿有什麽閃失,強打精神盯着。

竹舍四周寒意漸深,如臨嚴冬。

程千仞猜測原下索為在短時間內提升算力,突破巅峰狀态,使用了某種借天地靈氣的法門。

看那可怕旋渦,恐怕此刻自己拔劍,砍他一招‘雲斂天末’,也會被他周身暴戾靈氣反噬。

林渡之身處風暴中心,巋然不動。

日影西移。原下索皺眉,林渡之舍棄一劫,以退為進,打得他措手不及。

他正要取子,手臂忽僵。

棋簍空空。

擡頭見對手面色如常,無悲無喜。

原下索臉色驟白,跳出方寸,遍觀整局,越看越覺心驚。

盤上三百六十一點,然而提子反複,棋卻走了三百六十九手。

水落山石出,圖窮匕首見。

所有招數已經用盡,所有推算走到終點。

他凝視棋盤良久,慨然長嘆。拾衣起身。

樓外衆人本來或坐或立,看他動作,不由站直身體。

徐冉一下來了精神:“他站起來幹嘛?不會想打鹿吧?”

顧雪绛:“結束了。”

裁決:“點目——”

“不必點,是我輸。”

原下索出門前路過林渡之,腳步稍遲:“人算不如佛算。領教了。”

衆人沉浸在他一句‘佛算’,久久不能回神。

程千仞等人已沖入樓中,只見那人靜坐案前,角落五針松盆栽不知何時重現生機,綠意蔥茏。

夕陽光輝灑下,他一半陰影,一半金身,眉目慈悲,寶相莊嚴。

竟十分陌生。

顧雪绛湊近了些,輕聲喚道:“渡之?”

林鹿緩緩回頭,“快扶我一下啊,我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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