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家書抵萬金
南央第二場雪後, 程府燒起地龍, 主人們換上繁複的冬裝。
只涮肉不算神仙日子,徐冉已與文思街所有住戶熟絡了, 練刀之餘, 便請鄰居們來自家花園打雪仗。
于是路人常見一衆美人出入程府, 明鏡閣、醉紅樓、軟玉齋,各花各美。莺歌燕語, 恣意嬉笑聲飄出院牆, 引人浮想豔羨。
“真是人不風流枉少年啊……”
顧二決定挽救一下程千仞的名聲,吓唬罪魁禍首:“下月年終大考, 你的刀術主課沒問題, 但‘軍事理論基礎’這門副課很危險, 你再不用功,今年能過才見鬼。”
徐冉有點慌:“那怎麽辦,我不想重修一年。”
“好說,雪球放下, 這是我為你寫的學習計劃, 從現在到考試, 每天來鹿鳴苑一趟,我和林鹿出題考校你。來,書拿好。”
徐冉快哭了:“換個地方行嗎。”
顧二慈愛微笑:“吃得苦中苦,方位人上人。”
林醫師近期在為顧雪绛溫養新生武脈,每日熬三次湯藥。鹿鳴苑脈脈花香被濃郁藥草苦味取代,也只有林顧二人受得了。
今年冬季格外寒冷, 安國大運河冰封十裏,雲桂山脈大雪壓山,南央城中往來商旅減少一半,城闕與大道愈顯寬闊空蕩。
北風正緊,程千仞冒雪來到學院,路上遇見打招呼的學生,他便點頭回禮。
“程師兄好。”
“程師兄早。”
年終大考壓力下,就連春波臺也少了許多擁爐賞雪、梅邊吹笛的閑人。琅琅讀書聲飄出各學舍,諸生一派勤苦之象。
藏書樓難得熱鬧,一樓擠滿借書看書,臨時抱佛腳的學生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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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上越冷清,四層後空無一人,程千仞拾階而上,寂靜中只有老舊樓梯吱呀作響。
這座南方最高建築,他來過千萬次,今天才算真正感受到它的高度。
漫長樓梯盡頭,不似傳說中挂滿南淵歷代先賢挂像,或有複雜精密的機關運轉。布置簡單清雅,普通客廳有的它都有。
雖未設地龍、暖爐,陣法庇護卻使之冬暖夏涼,窗外朔風白雪仿佛另一個世界。
“有點失望嗎?”
背後忽有人發問,程千仞回身行禮:“胡先生。”
“這不是頂層,樓上才是南央陣法中樞,有空間陣法遮掩,你現在看不到。以後或許有機會……”
胡副院長身着單薄春衫,還是初見時的書生打扮。神色溫和,眉間卻有淡淡倦意,正坐在案前斟茶:“坐。”
程千仞依言入座:“先生氣色不大好。出什麽事了嗎?”
胡先生擺擺手:“方才起了一卦,有些累。”
程千仞接過茶盞,等對方先開口。
自神鬼辟易現于人前,學院替他承擔各方壓力。胡先生不知作何考慮,十分沉得住氣,直到現在才召他談話。
“我能看看你的劍嗎?”
程千仞解劍置于案上:“先生請。”
寶劍出鞘三寸,寒光乍現。
胡易知捧劍端詳:“人們說它萬般不詳,還不是為它搶破頭。”
神鬼辟易本就兇煞極盛,持劍者易遭反噬。上一任劍主又死在徒弟寧複還手上,使它惡名更甚。
“你怕嗎?”
程千仞搖頭:“怕它?當然不怕。怕外面的人?怕有何用。”
胡先生聞言笑笑,收劍回鞘,遞還程千仞:“今天找你來,卻不是為它。”他自袖間取出一封信,“有東西轉交給你。”
熟悉至極的字跡,猝不及防撞入眼簾。程千仞一時愣怔。
胡易知嘆了口氣:“你們通信沒問題,讓我轉交也可以,發傳訊符不好嗎?”
“空間通道突然開啓,我和院判還以為,朝辭宮發來什麽重要消息,聖上駕崩了?魔族大軍打進白雪關了?結果呢?給你的家書!”
他見程千仞魂游天外一般無甚反應,更覺胸中憋氣:
“年輕人,你這真是‘家書抵萬金’啊。”
程千仞被訓得跟孫子一樣:“抱、抱歉。”
他接過寫有‘程千仞親啓’的信封,不由呼吸急促,心情忐忑。
逐流寄信來,會說什麽?解釋上次的事嗎?那樣的話,當然是選擇原諒他……
信紙展開,四個大字躍然紙上——
‘往事已了’。
逐流的字跡,落款寫着朝歌闕。
程千仞腦中轟鳴一聲。
原來如此。
這意思清楚簡單,我欠你教養恩義,替你解決一樁天大禍事。還如你昔日所願,讓你後半輩子過得安穩。
你我因果幹淨,兩不相幹。
他們之間,從不存在兄弟情深、‘家書抵萬金’的感人橋段。
真幹淨啊,多一個字都不寫。連最後一封信,也要經別人轉交。
送走逐流時,程千仞确實想過這一天。
等事情真正擺到眼前,才發現自己遠不如想象中豁達。
兩道聲音在他腦海中厮殺。
“程逐流,出息了啊,跟我來這套,死白眼狼,撿你不如養條狗!”
“你憑什麽怪他,這不是你想要的嗎?還說只要他過的好,虛僞,假話!”
胡副院長撿起飄落地板的信紙,看到落款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放心,畢業之後,你可以繼續留在學院。”
這不是家書,是朝辭宮向南淵學院傳達意志。
南央城裏,很少有事能瞞過胡先生。他知道暮雲湖血腥大屠殺,也知道程千仞養在身邊的孩子,是被哪路人接走的。
但他未留意過逐流字跡,更想不到算不到,就在今年秋天,朝歌闕這個名字,已換了新主人。
程千仞奪回信箋塞入懷中,行禮告辭,儀态沉穩。
他在樓梯口轉身說道:“先生,若南淵有難,南央城有難,我願舍命出戰,因為我喜歡這裏。但我不會受人擺布。”
直到走出藏書樓,他始終面色平靜。
只有手中長劍微微顫動。
太液池邊寒柳盡枯,白雪卻似陽春柳絮,漫天紛飛。
薄冰封湖,小舟不渡,湖畔落雪未能及時清掃,遠望白茫茫一片。
程千仞踩在綿軟積雪上,忽有所感,擡頭正對上一道怨毒目光。他無心理會,對方卻不知哪裏來的勇氣,直徑攔在他身前。
是鐘天瑜。
他如今模樣與春日入學時判若兩人。兩頰枯瘦,眼底青黑,神色癫狂。
鐘天瑜因為身份‘不夠格’,未能親身參與暮雲湖晚宴,但他知道那夜的很多安排。然而第二天,什麽都沒有發生,花間雪绛沒死,想殺他的人,都憑空消失了。
他在恐慌中傳訊回皇都,時間一天天過去,杳無回音。
這件事被他看不到的可怕意志硬生生抹去,沒人在意他這個唯一幸存知情者,就像鋪天羅網不會在意漏網蝼蟻。
他知道他完了,被家族‘遺忘’,失去扶持,前途徹底葬送。
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卻好端端活着,程千仞依舊心安理得的接受衆人崇拜追捧。
恐懼與絕望折磨得他夜夜不得安睡,他受夠了。
“別以為沒人知道,你和花間雪绛做過什麽!”
程千仞幾乎忘了這個人,不曾想對方卻死死記着他。
他笑了笑:“你們總是覺得,自己性命天生金貴。別人不過是用同樣方式對你,你便無法接受嗎?”
鐘天瑜胸膛劇烈起伏,忽然揚手,将凜霜劍抛給身後人:“殺了他。”
寶劍落在臉色蒼白的劍侍手中。
衆人聽見動靜,紛紛向這邊跑來。
“出事了,快去找督查隊!”
“鐘少爺瘋了嗎?他怎麽敢!”
“他沒有自己動手,可見沒瘋。按照院規,太液池鬥毆,誰拔劍誰受嚴懲。最多只能判他言語挑唆,抄幾遍院規。”
“鐘十六又不傻,怎麽會聽他的……”
出乎衆人意料,一道細微的金屬摩擦聲響起,木讷劍侍神色掙紮,凜霜劍卻緩緩出鞘。
鐘天瑜冷笑道:“衆目睽睽,你能拿我怎麽樣?你敢拔劍嗎?”
程千仞不看凜霜劍,只認真道:“勸你冷靜一點,我一劍既出,你還有沒有命在,我自己也控制不住。”
鐘天瑜對劍侍喝道:“廢物,你還等什麽——”
寒芒乍現!
喝罵聲戛然停止,他像被人扼住脖子,喉間只能發出細微掙紮聲。
一截劍尖破體而出,鐘天瑜身體轟然倒地。鮮血潑灑。
凜霜劍堪堪離鞘三寸,程千仞轉向鐘十六:“你自由了。”
神鬼辟易太快,快到沒人看清劍軌。
圍觀衆人回神,慌亂四散,尖叫聲此起彼伏。
“啊!殺人了——”
“拿下他!”
無數督查隊員向湖畔湧來,将程千仞重重包圍,黑衣如潮覆蓋皚皚白雪地。
忽而人群分開,整齊行禮。漫天風雪之後,院判顯出身形。
“公然行兇,你眼中還有沒有學院規矩?”
程千仞劍尖指地,鮮血流淌,劍身明亮如故,映照他冷漠眉眼,甚是駭人。
“學院行規矩,理當一視同仁。這人攔我去路時,你為什麽不出現?”他回身望向藏書樓頂層,他知道副院長站在那裏:
“你想看我如何選擇?這就是我的答案。”
誰要這自欺欺人的安穩。
執事長喝道:“放肆!你在跟誰說話,立刻向院判道歉!”
持劍少年忽然大笑,笑聲震落枝頭雪花:“整日坐在高樓裏俯瞰衆生,你還會使刀嗎?”
楚岚川面無表情,絲毫沒有被冒犯的惱怒。
論地位,院判裁定學院一切規矩,神聖不可動搖。論戰力,将程千仞打成狗的宋覺非遇上他,也只能自折功體,施展血遁脫身。
他是南方數一數二的強者,聖人之下,皆有一戰之力。
很久沒人敢這樣與他說話。
風雪驟疾,濃雲彙聚,在他頭頂天空翻湧。
——程千仞瘋了。
在場所有人如是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