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大雪滿弓刀
鐘天瑜的屍體被搬上板車, 推車幾人戰戰兢兢打量持劍少年。神鬼辟易還在他手中淌血, 若他此時暴起分屍,誰攔得住?
幸而他只是看了鐘十六一眼:“走吧。”
後者仿佛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神色呆滞茫然, 任由別人拉他離開。
車轍混雜鮮血漸漸遠去, 白雪地留下猙獰痕跡。重圍中只剩程千仞一人。
執事長聲音微顫:“列陣!”
幾十支弓弩架起,聲勢劃一。弓弦霎時緊繃, 冷風中嗡鳴震顫。泛着寒光的箭簇, 對準程千仞周身各個方位。
弓弩手之後是長戟衛隊,壁壘森嚴。
大雪滿弓刀。
按執事長設想, 若能在院判動怒前制服此人, 事情便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打了一個手勢。
“咻咻咻——”
鐵箭離弦, 飛雪撕裂,十餘道破風聲幾乎同時響起。半空中,猛然綻開一張巨大捕網!
它縛于箭尾,随箭而發。漫天銀光閃爍, 柔韌而危險, 似一只血盆大口, 向程千仞當頭咬下。
“铮!”
程千仞手腕一翻,劍尖劃過雪地,一線雪沫随之迸射!
劍氣激蕩,碎雪與巨網相擊,發出千萬道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他足尖點地,趁此疾退, 衣袍飄忽如飛鳥,瞬間掠出羅網範圍。下一刻,明亮劍光淩空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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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暴鳴,亂雪狂湧!
飛鳥落地,殘破巨網被他踩在腳下,似一團破布,嘲諷着捕獵者白費心機。
湖畔松軟積雪不耐磅礴真元沖擊,以程千仞為中心,急速塌陷。
太液池薄冰龜裂,蛛網般擴張,冰下湖水不安地震顫。
‘見江山’中最寧靜緩和的‘平湖落雪’,這般使來,暴戾殺意畢現。
當捕網斷裂,前排弓箭手遭受劍氣沖擊,更多衛隊便動了,重重黑衣如海潮奔湧而來,包圍圈飛速縮小。
程千仞立在原地,微微蹙眉:“我不想跟你們動手。你們只是聽命于人。”
衆人啞然。他居然還講道理。
你以為他當衆殺人、對院判出言不遜是發瘋,他卻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程千仞的目光越過劍林戟海,落在十餘丈外的威嚴身影上。
那道身影擺擺手。一切嘈雜停歇。督查隊開始有序撤退。
這是清場的意思。
執事長看了一眼院判,欲言又止,沉默地退後。
朔風呼嘯,腳步聲兵甲撞擊聲遠去,湖畔越來越安靜。
十餘丈雪地外,只有院判黑衣一點顏色,更顯得他身形高大,巍峨如山,令人望之便心生懼意。
楚岚川神色漠然,看不出喜怒,甚至回答了程千仞先前的問題——‘你還會使刀嗎’。
他說:“憑你,也配讓我使刀?”
話音剛落,他邁出一步,消失在風雪中。
下一瞬便出現在程千仞身前,毫無征兆地,滂湃威壓爆發。
程千仞根本來不及反應,只覺一座大山當頭壓來!
江河倒貫,玉山傾頹,萬鈞重擊下,他雙膝劇痛,狠狠砸在地上。
肋骨不知斷了幾根,胸腔煩惡難以抑制,程千仞猛然吐出一口血,混雜髒器碎片,染紅慘白雪地。
一切只在須臾。
不必計算招式,不必擁有戰意。院判負手而立,甚至不必拔刀。
少年天才與大陸一流強者的差距,決定了這不是一場戰鬥,而是單方面的訓誡。
藏書樓頂層,胡易知嘆氣自語:“年輕人吃點教訓不算壞事,免得不知天高地厚。”
程千仞離開藏書樓前,說自己不會受人擺布。于是胡先生與院判默許鐘天瑜攔道,只為看他如何選擇。
若想留在學院,戾氣總要消磨幹淨,就得忍。忍過這一次,以後每一次都要忍。
但誰也想不到,程千仞拒絕了這種‘好意’安排,以極端決絕的方式。
他想幹什麽?與朝辭宮、南淵學院徹底割裂嗎?
大人物都有一樣的通病。
登高望遠,便以為萬事盡在掌握。
湖畔兩人一跪一站,天空陰雲翻湧,寒柳與水草簌簌顫抖。
院判高大的身形投下陰影,如一片濃重夜色,将程千仞籠罩其中。
他說:“神兵雖好,也要有命使……”
猝不及防,少年以劍撐地,唇間迸發一聲厲嘯,驀然借力躍起!
寒芒一閃,殘影破空,兩人距離極近,楚岚川下意識拔刀抵擋。
“铮!”
刀劍一擊即分,程千仞順勢掠退。從湖畔寒柳至湖上冰面,才堪堪穩住身形。
他發髻已散,墨發随風飄飛,衣衫破損,渾身淌血。
強行突破對方威勢壓制,必然付出極大代價。然而他一刻不停,雙手握劍,對湖畔那道人影遙遙斬落!
風雪避退!
劍氣絞碎飛雪,一條空白通道,跨越十餘丈距離憑空出現,直沖那人身前。
院判微挑眉。
他袖口有一道不起眼的細碎裂痕,是方才神鬼辟易留下的。
刀既出鞘,斷沒有無功而返的道理。
于是他出刀。
程千仞這一劍殺機迅疾,并試圖再次以神鬼辟易引動天象,光彩煌煌,劍氣轉瞬到他眉睫。他的刀卻不快,甚至過于簡單。
蚍蜉撼樹,以卵擊石,面對幼稚可笑的抗争,樹和石頭永遠不必着急。
黑色刀鋒出現時,天光倏忽黯淡。
無形劍氣被打散,刀刃過處,一切光彩盡數斂滅。
“轟轟轟!——”
磅礴真元對沖,引發湖面一連串爆炸,驚雷滾滾。
水霧間,程千仞看見一道黑影。下一瞬,他身形便如斷線風筝,驟然倒飛!
湖東到湖西,血水噴薄。
他撞進薄冰,湖面破開大洞,雪浪碎冰沖天!
程千仞向湖底沉去,失血過多使他體溫驟降,寒冷令人忘記疼痛。
像是回到了滄江,無邊漆黑的水域裏,以死屍為食的水鬼密密麻麻湧來,将他拖入深淵。
好冷。
***
“為什麽給我起這個名字?”
“我叫千仞,你叫逐流,一山一水,山水相依,是個能長久的好名字。一世人,兩兄弟。”
“小流,你看,月亮照在滄江上,像不像滿江銀子啊。”
“哥,要是真的銀子就好了,我下去給你撈。”
“我們在哪?啊南央城,遍地是黃金!”
“哥,那是人家燈籠照在石板上的光。”
“我要三觀幹什麽?哥哥的三觀就是我的三觀。”
……
“我都聽哥哥的。”
……
“往事已了。”
***
溫暖如春的房間裏,燃着助眠安睡的香,與苦澀傷藥混雜,形成奇特的味道。
徐冉來回走動,心情煩躁:“胡副院長到底跟他說了什麽,他怎麽會這樣?”
一劍殺死鐘天瑜,打傷二十餘位督查隊員,逼得院判拔刀。
這不像程千仞行事,倒像原瘋子。
大雪天,文思街程府吃涮鍋,直到湯底煮幹,飯桌還是少一個人。朋友們出門去尋,才知道學院出了天大的事。
顧雪绛收傘進門,帶回确切消息:“胡先生說,是程千仞以前的弟弟,突然寫信給他。”
林渡之在默念佛偈,床上人依舊無知無覺地閉着眼。
顧雪绛看了程千仞半晌,忽道:“你看他像不像個暴君,因為寵妃死了,便生天下缟素之心。”
徐冉微怔,竟覺這荒謬比喻莫名恰當。
這裏是太液池湖心島東院,程千仞與傅克己決戰後,重傷不便移動,曾在此修養。與先前不同,這次是禁閉。
林渡之念完一段,轉頭問顧雪绛:“外面情況如何?”
“亂啊,院判動手前命令太液池清場,很多學生不服,現在鬧着要見程千仞。還去藏書樓靜坐,請院判證明沒殺他。馬上年終大考,這個關口偏出亂子,執事長很頭疼。”
程千仞養望已久,南淵第一天才的狂熱追随者不在少數。
徐冉:“這一切的前因後果,聽程三親口說,我才相信。”
“我擔心神鬼辟易兇煞,千仞日漸受它影響,殺心愈重。”林渡之嘆氣:“現在只希望他快點醒來。”
***
程千仞頭腦昏沉。記憶像洩閘洪水,過往的片段和語言,無比清晰地匆匆閃過。
他身體仿佛在冰冷江水中浮游,直到猛然睜眼。
高床軟枕,陳設簡單的房間。
月光透過窗棂投照室內,落了那人滿身。
他正垂眸看書,睫羽覆下濃密陰影,案上一點燭火幽微,勾勒出他清晰輪廓。
程千仞坐起身,下意識摸枕邊舊劍,聲音有些啞:“你來幹什麽?”
那人放下書,輕揉眉心:“我還要問你,你在幹什麽?”
屬于‘程逐流’的部分神魂于識海掙紮,令他身心俱疲。
你不是很喜歡南央城嗎?豪宅美婢,知己好友,萬人追捧,那便留在這裏,還你有什麽不滿意的?
程千仞冷冷看着他,不言不語。
“我不是想擺布你。以你的劍道天賦,早晚獨當一面。但在你成長起來之前,需要一個地方遮風避雨。學院護得住你,也護得住這把劍。”
朝歌闕以為,解釋是最浪費時間的無用事,但現在,他确實在無意識地解釋。這是他能做的最大讓步。
程千仞依然沉默。
“你看不慣那鐘……”鐘什麽來着?他話音一頓:“忍忍又如何,自然有人處理他。”
“你不是逐流。”程千仞忽而擡眼,冷笑道:
“逐流不說這種話。我今天才知道,原來權力和地位,真可以讓人面目全非。”
朝歌闕神色也冷下來。
“口口聲聲‘逐流’,你還真在乎這個便宜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