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雕欄玉砌應猶在

衆人嘁了一聲, 轉身繼續聊天, 酒館又熱鬧起來。

南淵學生也不好咄咄逼人,悻悻坐下。

烈酒與火爐令人臉紅耳熱, 外地商旅向本鎮獵戶吹噓見識, 修行者大多自矜身份, 坐在大堂另一邊,自成一圈高談闊論。

人們暫時忘卻世道艱辛, 沉醉除夕夜溫暖。

“幾位兄臺明天往哪裏去”

“我們往西南邊, 越州慈恩寺。”

“失敬失敬,原來是參加燃燈法會的前輩。”

“哪裏敢當, 手裏沒有請柬, 不過是山腳下瞎湊熱鬧, 看個燈火罷了。”

這是滿堂最了不起的話題,越來越多人圍過來打聽消息。

有人解釋道:“正月十五上元節,慈恩寺舉行燃燈法會,召集七大宗門, 與上面那位……”他說着指了指天, “商定結盟條約, 共同抵禦魔族侵襲。”

皇帝老邁,太子形如虛設,上面那位,指的是攝政首輔。

“宗門與朝廷結盟?也是,劍閣封山後,地位遠不如從前, 這種大事當然輪到慈恩寺牽頭。”

一年前,劍閣聖人未能如期出關,座下大弟子傅克己接任煙山山主,宣布封山。護山大陣開啓,所有弟子不再下山,遠離亂世風波。

修行界都說,單憑傅克己一人,撐不起第一宗門的場面。

一位散修道:“我還聽說,慈恩寺抓到了宋覺非寧複還,正好舉行公審,慶祝大會舉行……”

衆人嘩然,即使年歲久遠,誰能忘記劍閣雙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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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人立刻接話:“宋覺非那魔頭,當年殺出十方地獄,殺了多少苦陀長老,早與慈恩寺結仇。但這二人畢竟是劍閣弟子,難道劍閣坐視不理?任由慈恩寺去審?”

當下有人笑道:“哈!原來出家人也精于算計,劍閣不理,忍氣吞聲跌面子。劍閣參加,自破封山令,重新入局,各方傾軋。好一場燃燈法會,立刻改變修行界格局,慈恩寺徹底坐穩第一宗門的位置……”

“傅克己不可能一夜入聖,這個局面,他無法破解。不怪慈恩寺,世道本來弱肉強食,以為‘封山’就能獨善其身,還是太年輕了!”

在三不管的小鎮,烈酒壯膽,人們說話肆無忌憚。可以大聲評判往日不敢議論的人和事。商旅獵戶們聽不太明白,也跟着起哄,亂罵一通。

角落那位來路不明,全身裹在黑色鬥篷裏的人,依然孤零零坐着,聽衆人指點江山。

他不喝酒,桌上只有一碗粗茶。

方才起身斥責他的南淵學子,同樣沒有加入這場讨論,而是低聲問同伴:“師兄,你覺得慈恩寺想做什麽?”

“你莫忘了,程院長的神鬼辟易劍,乃寧複還所贈。寧複還多少年音訊全無,趕在這個節骨眼,突然就抓住了?真有這麽巧?我看他們除了想逼劍閣出手,還想引程院長現身救人。”

那學生震驚失色:“不、不會吧?”

被問話的師兄不答,看向酒館角落。

他直覺認為,身穿黑鬥篷的人剛才看了這邊一眼,應該是隔着大半個喧嚣廳堂,聽到了他們的談話。

程千仞确實聽清了,還為表示自己沒有惡意,不再看那桌學生。

近兩年他時常遇到南淵弟子,青山院武修大多從軍,春波臺的為自家奔忙,南山後院的去做謀士幕僚,離散大陸各地,總能碰到。

學生議論他,他就聽着,遇上需要幫忙的,順手幫一幫,大概是南淵校史上最沒架子的院長。

大堂中間的散修們還在聊劍閣與慈恩寺。

“以傅克己天縱之才,若再給他二十年,說不定真能摸到聖人門檻,保住劍閣基業。”

程千仞苦笑,從今夜到燃燈法會,老傅只有十五天,哪來二十年。

又聽話題猝不及防轉到自己身上。

“是了,他繼任山主後進境之快,就算再遇到…遇到那程千仞,也勝負難料!”

有人嘆氣:“六年過去,當年雙院鬥法嶄露頭角的年輕人,如今哪個不是一方人物?可惜程府雕欄玉砌猶在,程千仞卻四海漂泊……”

程千仞默默喝茶。他知道就算自己立刻站起來,說這些年過得挺好,自由自在心境開闊無束縛,恐怕也沒人相信。

那位南淵學生擔憂地問同行師兄:“程院長若聽到寧複還的消息,會去慈恩寺嗎?”

“你以為程院長像你一樣傻,這點伎倆看不透?消息來的蹊跷,八成公審是假,引他出現是真。最名正言順拿神鬼辟易的劍閣,封山避世去了,其他人想要神兵,沒情理可講,只能各憑本事。別的宗門或許不夠本事,唯獨慈恩寺,尚有一位聖人坐鎮……”

他最後總結道:“放心吧,我們都能想到的事,院長當然想得更遠。他不會去的。”

程千仞無奈地笑笑。

他站起身,茶水已經喝完,便該走了。

酒館大門緊閉,獵戶們手舞足蹈拼酒,門口堵得水洩不通。

他推開身後窗戶跳出去。

寒風呼呼灌進脖子,窗邊一桌大漢抄刀便罵,哐當一聲,程千仞反手關上窗板,隔絕一溜兒髒話。

外面空氣幹燥冷冽,殘留着鞭炮的硝煙味。鎮上小路積雪未消,明月下閃着銀光。

程千仞向鎮外走去,酒館的熱鬧漸漸聽不真切。大約二更天,路邊再沒有燈火,枯枝上寒鴉被他腳步驚醒,撲棱棱飛了滿天。

鎮外荒野空曠而安靜,夜色蒼茫,很适合胡思亂想。

程千仞想起西市面館。如果沒遇見寧複還,便不會有神鬼辟易,不會修行。自己大概還在南央城算賬買菜,平淡安穩地度過一生。

不管慈恩寺消息是真是假,他都樂意赴會。該來的躲不過。

更何況寧複還付了他許多工錢,沒道理夥計不管東家。

所以他去了,身無長物,只帶着一把劍。

興靈二百七十年,程千仞遠行第六載。世上崇拜他與厭恨他的人一樣多。

他的朋友在等他,他的敵人也在等他。

這個世界未有一刻忘記他。

***

三更天,顧雪绛揮退親衛隊,回到院中。

他隔壁房間一點燭火仍亮着,将那人的輪廓投照在窗紙上,煞是好看。

顧雪绛敲了敲窗框:“還沒睡?”

吱呀一聲窗戶開了,那人坐在書案前,擡眼問他:“今夜不是有慶功宴,怎麽回來這般早?”

“來陪家養小鹿過年。快起來給爺開門。”

林渡之見他喝多了沒正經樣子,神色冷漠道:“你走錯了,不開。”

顧雪绛單手一撐窗框,直徑跳進屋來,鐵甲铮铮作響,兩步逼近案前。

林渡之吓了一跳,下意識後仰。

燭影搖曳,淡淡酒味、血腥氣、肅殺刀意充斥一室。

醫師微微皺眉:“好端端的除夕夜,又殺人了?”

說話間,顧雪绛已熟門熟路地繞到屏風後,卸甲卸刀,念除塵訣換衣服,晃一圈出來,像變了個人,一身柔軟白色裏衣,松松垮垮披一件紫袍,青絲垂散。

他對林渡之笑笑沒說話。

這一笑,血腥氣淡了,帶出幾分風流少年的影子。

顧雪绛往美人榻上一癱,光明正大地鸠占鵲巢。

黑暗裏一點星火閃耀,煙絲燃燒,六年過去,他的煙還是沒戒。

“我也不想,遇着點煩心事兒,诶,你這是在看什麽?”

林渡之不在意被岔開話題,本就沒指望這人回答。

“燃燈法會的請柬,今天下午一位慈恩寺弟子送來的。”

顧雪绛挑眉:“宗門與朝廷結盟,慈恩寺請你作甚?”

林渡之向他仔細解釋:“正月十五,乃佛祖神變之日,佛門信徒舉行燃燈法會紀念。慈恩寺貴為大陸第一佛寺,主修小乘佛法。而我師門避世已久,僅我一人行走世間,他們看來,我就代表蓬萊島寶華寺,是大乘佛法宣揚人。審判雙璧也罷,結盟抗魔也罷,既然打着法會的名頭,總要‘論法’。于情于理,我都不得不去。”

“好生麻煩,牽扯甚廣,易生變故,現在世道又亂,你一個人,我不放心……”

顧二抽着煙,林渡之在他眼裏,依然是說蓬萊話臉紅的林鹿。

“我陪你走這一趟。我們坐神行雲辇,來回不過三日功夫。”

上個月,神武軍連收琅州三城,叛軍後撤,守衛都城不出。

有人提議乘勝追擊,再打一場清剿戰,顧雪绛沒有同意,久戰易疲,趕上年關軍隊戰意低落,不利于攻城。且手裏三城還未完全平複,硬打下去必然元氣大傷。他下令全軍入城修整,補充糧草,以備初春最後大戰。

兩人又說了幾句閑話,顧雪绛聲音越來越低。

林渡之沒等到下文,卻見榻上人呼吸綿長,姿态放松。

就這樣睡着了,毫無防備。

便起身抽走他指間煙槍,抱來一張毛毯給人蓋上。

顧将軍熟睡中仍是皺眉,難掩疲憊。

林渡之去關窗戶,但見明月當空,院中青松白雪相映,不由多看了一會兒。

這宅院原先住着城裏最富庶的大戶人家,顧雪绛擁兵入城那日,已經人去樓空。

顧将軍從來不委屈自己,說住就住。

安靜的雪夜,使林渡之五感更敏銳,他聽見院門口守衛換班,城中一片混亂狂歡。

最早他看不慣,顧雪绛設法解釋:

“我旗下軍紀苛刻,又将他們練得殺性極重,每打一場勝仗,大家就需要發洩情緒。”

“你如果理解不了,就想想南淵的年終大考,考前學生們拼命讀書,心情壓抑,考完了總要去花樓賭場昏天黑地。”

“大家為了欲望賣命,要錢要權要女人,我就給他們更多野心,更多欲望。”

林渡之只能沉默。

風姿卓越的禁衛軍副統領花間雪绛不再有。神武軍顧将軍殘暴兇名在外,可止小兒夜啼。

顧雪绛想要的東西太多了,要權力,要報仇,要王朝千秋,要魔族敗亡人族興旺。

拿刀一天就浴血拼殺一天,沒有回頭路。

林渡之想要的很少,萬丈紅塵,陪在朋友身邊就夠了。

他決定先好好睡一覺。于是關上窗戶,吹熄燭火。

明月照耀滿目瘡痍的大地,又一年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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