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脾氣挺好程千仞
慈恩寺位于縱橫大陸西北的雲桂山脈中, 山脈連綿千裏, 跨越三州,在越州地界又分出三條支脈, 西支山勢最險。慈恩寺未建時, 那裏猿猴難攀, 飛鳥不渡,無名無姓。後來不知何時有了小廟, 有了僧人, 有了鐘聲。
傳說十寂法師成聖那夜,雲破月出, 山頂金光籠罩, 山下村鎮如白晝降臨, 半邊大陸都能望見光彩。
這座山從此被稱為佛光山。
程千仞正往佛光山去。
正月十五是個大日子。佛門設燃燈法會,道家要過上元節,但在平民百姓眼裏這些無甚區別。世道不寧,過節也草率, 花海燈市沒有, 能在家吃碗元宵就很滿足了。
節前三日, 程千仞來到佛光山下的小鎮。
同來湊熱鬧的散修不少,住滿了客棧,都在等山上第一時間傳出什麽消息。
程千仞一路上聽見他們各種讨論猜測,漫無邊際地胡思亂想。
往前推百餘年,那位皇帝東征凱旋,雄心萬丈天下集權, 覺得宗門礙眼,就廢除‘山門使者’,推行‘居山令’,讓七大宗門老實待在山裏修行,不要伸手碰朝堂事。他一定想不到今日,風水輪流轉,王朝四面楚歌,首輔還是要與宗門結盟。
參破大乘境如何,亞聖、聖人又如何,只要一日不成真仙,雄才偉略的帝王也抵不過生老病死,時運磋磨。
修行的終點在哪裏?何等功業能真正千秋萬載、永垂不朽?
許多念頭匆匆閃過,程千仞卻沒有多做糾結。
世間無解問題紛纭,如果要等徹底想明白一切再去修行,那他永遠不會修行了。
小鎮居民眼睜睜看着帶兵器的修行者一日比一日多,趕忙封門閉戶,更膽小謹慎的便收拾細軟,暫時離開。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快走快走。”
事實上,真正的大人物不會途經這裏,他們走安靜的雲桂山道,乘坐馬車或飛行法器,直接入住慈恩寺後山客院,等待燃燈法會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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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在崇山峻嶺間,一衆殿宇廊庑依山傍水而建,格局卻未受限,反多幾分峥嵘氣勢。
僧人們才下早課,伴着沉沉鐘聲離開講法堂,向各佛殿各僧舍四散。一位杏黃色僧袍的老僧随人潮走出,不斷有灰衣僧人向他合掌行禮。
他穿過佛殿間的重重飛廊,走過兩山間的吊橋,身形隐沒雲霧間。
後山深處,一處幽僻禪房中傳來念誦經文的聲音。仿佛含有奇特韻律,使蟲鳥不鳴,四野寧靜祥和。
老僧候在門外,直到誦經聲停歇,才隔門行禮。
木門開了,禪房窗明幾淨纖塵不染。
明黃帳幔後,一道蒼老聲音傳來:“今日如何?”
杏黃僧袍的老僧恭敬答道:“一切如常,師父。”
簾幕後的聲音沉默了。
老僧低眉垂眼,不再多言。
他是慈恩寺德高望重、境界高深的監院,掌管寺中大小事務。臨近年關,便開始為今年的燃燈法會準備。
數十天來,各方參會者陸續上山,風平浪靜,寺中氣氛卻依然肅穆緊張。
‘一切如常’不是好答案。這意味着那人沒有來。
他們還得繼續等。
據說那人水性極好,尤其擅長水下閉氣,多次在水中越境反殺,所以寺中飛瀑石潭皆有高人把守。連僧房齋堂的水井都封死了。
據說那人有一支木簪,是可以隐藏氣息的法寶。他曾潛入魔族大營,深夜刺殺郃戈魔将,所以寺中陣法全開,入夜後加派人手換班巡防,二十四殿通宵燈火通明。
最重要的是,那人還有一把劍。
一柄外表不起眼,卻名動天下的神兵。
對外宣稱關押罪人的十方地獄,有四位大乘境法師主陣,聖人佛印壓陣,除了雪域魔王,世間誰能硬闖?
天羅地網,守株待兔。
然而直到今日,程千仞一點消息都沒有。
難道他真的不來了?還是他來不了?
帳幔後的方丈掐動念珠,沉沉吐出一個字:“等。”
***
若從山腳下攀登佛光山,走完千層石階,便見慈恩寺的山門。高闊巍峨,頂天立地。
但石門之後又有臺階,層層疊疊,順依山勢沒入雲霧中,令人心生絕望。據說這是為了考驗拜佛者是否虔誠堅毅。
正月裏天寒地凍,兩位小和尚裹着棉袍,背靠山門石柱,各折一根枯枝在地上寫寫畫畫。
沒有慧根的外門弟子,就會輪值到把守山門這種無趣又無用的活計,僅比打掃雲梯好一點點。
初時,他們聽說燃燈法會的消息十分激動,以為能接引許多傳奇人物,後來才知道,大人物走後山直接入寺,還有高階弟子引路,哪裏用攀爬這千階雲梯。
至于那些沒名堂的散修,畏于佛寺威嚴,只敢站在山道下,遠遠看幾眼。
兩人再次陷入百無聊賴、自怨自艾中。
今天早晨好像有哪裏不一樣。
因為山道間走來一個人。
那人身穿天青色錦袍,面容二三十歲之間,單髻木簪,腰配舊劍,步履從容。臨近山門十餘丈內,依然沒有停下的意思。
高瘦和尚來了精神,扔下樹枝喝問道:“來者何人?”
矮胖和尚定睛一看,趕忙拉住他,這麽冷的天,來者卻輕袍緩帶,一定不凡。
當即挺直腰背,迎上前宣了聲佛號:“阿彌陀佛,借施主請柬一閱。”
“什麽請柬,我好像沒有。”青年男子愣怔一瞬:
“但你們主持方丈應該願意見我,要不然,勞煩二位通傳一聲?”
兩個小和尚對視一眼,臉色變了又變。
這人是瘋子還是來耍我們的?
二人神情由震驚到嘲諷,心想你從哪裏冒出來,算個什麽東西,方丈何等人物,憑什麽見你?
高瘦和尚譏笑道:“請教施主尊姓大名。”
“是我疏忽了。理該自報家門。”
男子有些尴尬。深吸一口氣,朗聲道:
“程千仞前來拜山——”
他聲含真元,遠遠傳開,回響連綿。
林間積雪簌簌落下,一群群鳥雀振翅驚飛,又驚起更多鳥雀,從山門外到深不可見的雲霧中,黑壓壓沖天而起。
一眼望去,仿佛整座佛光山抖了抖。
山嶺間回聲還沒消散,兩個小和尚震驚的嘴巴還沒閉攏。
石階上,一位身穿杏黃僧袍的老者憑空出現,他縮地成寸,轉眼到男子面前,合掌行禮:“程施主大駕光臨,有失遠迎,請随貧僧來。”
程千仞還禮,跟他登上山道。
石階陡峭而平整,不沾半點殘雪,落葉零星,可見日日有人打掃。
山野寂寥無聲,只有二人腳步回響。
走了許久,老僧緩緩開口:“貧僧法號慧德,是寺中監院,了悟方丈座下親傳弟子。”
這意思很簡單。即使你将來回到南淵做了院長,我也是慈恩寺未來方丈,由我親自迎接你,不算寺中失禮。
可惜程千仞沒有理解到位,略覺莫名其妙,應了一聲,依舊四下打量。
他這些年四海游歷,見過不少佛寺。
有的在荒山野嶺,小廟門裏兩三僧人苦修,不知哪天就悄沒聲息斷了傳承。有的在繁華市井,香火鼎盛,善男信女踏破門檻請方丈算卦解簽,問完姻緣問仕途。
都與慈恩寺不同。
它們沒有慈恩寺這種排場。
說‘排場’顯得庸俗,不襯出家人淡然超脫,程千仞看着越來越近的金殿飛廊、以及山林高遠處,逐漸顯露的巨大佛像,默默把這兩字換成了‘恢弘大氣’。
他本就俗人一個,實在沒有更好的詞。
老僧順他目光看去,解釋道:“那是敝寺接引大佛。由後山一座山峰雕成,意為‘接引上天’。”
“我聽說過,佛像全身貼金,日出時有萬丈霞光相映生輝。”
程千仞還聽說,若天氣晴朗,從大雄寶殿遙望後山,可見雲海間金光璀璨的佛首,畫面壯觀雄奇,不是信徒也生三分敬畏。
他笑了笑:“可惜今天是個陰天。無緣得見。”
石階将盡,到了內山門,漸漸有腳步聲人聲響動。
寺中沒有香客,無人大聲喧嘩,二人走最寬闊的大道,一路行來,僧人們皆低眉垂眼,避讓行禮。
正月十五未至,寺中已大興燈火,殿外石燈塔成林,殿內長明燈千萬,袅袅青煙升騰,與山霧籠罩大寺,更顯其神秘渺遠。
程千仞上山之前,心意已經足夠平靜,誦經聲、蓮花、香燭青煙,并沒有讓他思想更超脫。他琢磨着這裏的地勢陣法、眼前老僧的修為境界,暗嘆慈恩寺底蘊果然深不可測。
慧德也打量着他。
終于明白師父為什麽告誡自己,見到此人,不可心生動搖。
他年過七旬,程千仞虛歲二十六,論修為,他只比對方略高一線,論戰力,他未必能勝神鬼辟易。面對此人,很容易陷入自我懷疑。
慧德還有一點想不通。
修行界最傳奇人物之一。遠行六載,若決意走進正山門,應該以南淵院長的身份,帶着胡易知、楚岚川、南淵督查隊,還有他的朋友、追随者們,浩浩蕩蕩的來。
若他依然不願現身,應該趕在燃燈大會之前,潛入山上,去十方地獄一探虛實,像從前每次一樣,隐匿蹤跡,盡量不被人看到。
結果事情完全出乎意料,所有準備白費。
那人一聲大喝,不出半日,整片大陸都會知道他來了。
竟然還輕袍緩帶,山寺賞花春游一般。
其實這不怪程千仞,他認為自己光明正大上山,黑鬥篷不好再穿,反正有真元護體,只着鬥篷裏春衫也無妨。
大雄寶殿近在眼前,僧人們手捧香燭鮮花,往來匆忙而有序。
慧德終于出言試探道:“人言程施主性情狂傲,行事無忌,今日一見,才知傳言多有不實之處。”
“大師深山修行,怎麽也聽信傳言。”程千仞摸摸鼻子,“我覺得自己脾氣挺好的。”
除了林渡之,顧二徐冉哪個有他好脾氣。
他客氣地問:“敢問大師,方丈請你引我去哪裏?”
慧德感覺此人沒有想象中難對付,笑得皺紋舒展:“自然是後山客院。我已命弟子準備客房。”
程千仞停下腳步:“不對。”
老僧回身,忽然心生寒意:“哪裏不對?”
“你們似乎弄錯了一件事。我不是來參加燃燈法會的,我是來找人的。”只見那人認真道:“我找寧複還。如果他在,就請他出來相見。如果他不在,我便下山。”
他就這樣直白的挑明一切。
山風大作,佛殿前漫漫青煙,仿佛被一把無形之劍斬破,被逼露出本來面目。
慧德震驚無語。
自程千仞入寺,所遇僧侶看似随意行走,實則保持高度警惕,衆僧很快回過神,迅速排列陣仗。
大雄寶殿前的廣場,僧人如海潮湧來,越聚越多,一眼望不到邊際。
慧德宣了聲佛號,沉默不言。
脾氣挺好的程千仞,右手握上劍柄。
“大師不說話,是想攔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