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天下英雄,俱為見證
“那你讓他快點成嗎?”顧雪绛喊道:“這趕上晚飯點兒, 他不會吃飯去了吧!”
殿外廣場, 一衆持棍武僧沖上前,意圖與殿中僧人擺出合圍之陣。春水三分刀背橫掃, 前排十餘人倒飛而去, 撞得後排七零八落。
林渡之畢竟出身佛門, 和尚們還稱他一聲師叔祖,顧雪绛有點顧忌, 不想在這裏殺個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只好将林渡之攔在身後, 一邊插科打诨。
說話間,大雄寶殿、藏經閣、重重僧舍次第亮起, 金光向後山巨佛蔓延。
隐在黑夜中, 輪廓雄偉的佛像如沐朝霞, 金身煥彩生輝,威嚴肅穆。
整座佛光山好似神跡降臨!
方圓十裏外,山腳下村落一片兵荒馬亂,有的村民奔跑躲藏, 有的跪地叩拜。聚在鎮上的散修們激動不已, 議論紛紛。
殺魔大陣何等威勢, 大雄寶殿內,除過慈恩寺中僧人,衆人皆感到一陣心悸。
梁間經幡搖晃,腳下大地顫動。
程千仞剛削下一位老道的拂塵,忽覺真元運轉一滞,陣法的寂滅金光将他當頭籠罩, 如影随形。淡淡光芒似萬千根無形尖針,刺破皮膚、寒徹骨髓。
他心下一驚,匆忙逼出二十道護體劍氣萦繞周身。
背後響起了悟的斷喝:“請教程施主劍法!”
老僧話音未落,手中禪杖飛擲,伴随刺耳破風聲,一道金影直逼程千仞後心。
他此時出手違背道義,有失身份,本是不該。但不知為何,當他看向殿外夜色,心中生出強烈警兆。當即決定速戰速決。
陣法威壓每一秒都更強大,程千仞咬緊牙關,淩空躍起,長劍貫穿禪杖金環,手腕一轉,劍軌如一輪彎月。高速旋轉的禪杖,被直直飛甩出去,轟地一聲砸穿佛前供奉香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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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杖仿佛一個信號,殿中各派掌門長老不再等待,一齊祭出法器。
恰在此時,有人擡頭驚叫道:“那是什麽東西?!”
只見蒼茫夜空中,電光閃爍,厚重的雲層被巨大力量硬生生撕開,露出一角猙獰陰影,似巨龍在雲端探頭擺尾。
縫隙飛速擴大,巨龍顯出全貌,竟是一艘大船!
飓風卷地,沙塵迷眼。雲船突破陣法光罩,從天而降。
廣場衆僧衣袍飛揚,慌忙四散奔逃。狂風似要将一切摧毀絞碎,殿頂琉璃金瓦層層翻卷,金光消散無形。
“轟——”
轟鳴震耳欲聾,六丈高的龐然大物落地,砸碎青磚,濺起滿天石礫煙塵。
殿內衆人下意識後退。
了悟召回禪杖,驚道:“來者何人?”
寶船三層十二桅,舷壁極高,人在船下無比渺小,擡頭望不到巨船全貌。
煙塵未散,三十餘位白衣武者自甲板躍下,殿門外排開陣仗。他們腰配長劍,步履劃一。
衆白衣劍客分列兩旁,迎一位身穿青墨長袍的男子舉步入殿。
那人背負長劍,眉眼漠寒,身形挺拔,如雲海絕壁間一株青松。
顧雪绛堪堪回神:“看人家這排場,潇灑。”
從殺魔大陣開啓到天外雲船降落,不過短短兩息,但程千仞為陣法所迫,只覺每秒都無比痛苦漫長。
“老傅,你可終于來了!”
滿堂嘩然。
劍閣封山一年,今夜竟重新現世。
了悟以禪杖擂地:“傅山主,你闖我山門,毀我殿宇,欺人太甚!”
僧人們聚在他身後,與一衆劍閣弟子分庭抗禮。
傅克己沒有說話,只向程千仞三人點頭示意。
一位年紀稍長的劍閣弟子站出來,替他回答:“神鬼辟易乃我澹山山主佩劍,貴寺竟拘我山主,讨我神兵,才是欺人太甚。”
程千仞知道傅克己不善言辭,所以才讓別人對外交涉。
但在大殿衆人看來,便是他狂傲霸道,不将慈恩寺方丈放在眼裏。
了悟冷哼不言。
白雲觀觀主拂塵一甩:“一派胡言,寧複還殺師叛山,難道還能做山主?”
山海宗長老附和道:“劍閣澹山一脈哪來的山主?!”
那位劍閣弟子忽然轉向程千仞行大禮,衆白衣劍者随之單膝跪地,抱拳行禮:
齊聲道:“我等護駕來遲,恭迎山主歸山——”
“什麽?”
“這怎麽回事?”
殿內驚呼連連,而後一片死寂。
了悟心道不好,怪不得程千仞單劍拜山,原來是有恃無恐。
程千仞其實最受驚吓,卻見傅克己一臉淡定。
只好硬着頭皮,順着對方的套路演:“咳,都起來罷。”
這下,就連顧雪绛和林渡之也震驚地看着他們。
了悟已然平靜下來。劍閣再強,只來了三十餘人。傅克己戰力再高,也未到聖人境界。
這般張狂打上門,後山隐居的師父不會坐視不管。
“傅山主,敝寺舉行燃燈法會,是為與各大宗門商讨共同抵禦魔族,你們以一己之私驚擾法會,蔑視蒼生之利,難道就這樣來了又走?如何給天下人交代?”
傅克己不言,只冷冷地看着他。
“你又要開陣?勸你三思啊。”顧雪绛笑道:“劍閣與慈恩寺,兩個最強宗門,這一旦打起來,必然兩敗俱傷,誰去抵禦魔族?既然佛門心懷蒼生,諸位也都是為天下大義而來,那就忍一忍,退到一邊,讓我們快點回去罷了。”
慧德怒不可遏,臉皮漲紅:“好大口氣,憑什麽不是你們退讓?!”
顧雪绛點燃煙槍,抽了一口:“廢話問題,我又不在乎天下蒼生。”
你喜歡以大義逼我,我也以大義逼你。
你奈我何。
他右手刀尖指地,左手擎着煙槍冷笑。
衆人當即認清他身份,進而産生許多可怕聯想。
為西南平亂,朝廷啓用了一批年輕将領,顧雪绛便是其中升遷最快、殺性最重的将星。這種刀下亡魂無算,兇名赫赫的人,或許真的什麽都不在乎。
傅克己看向紫衣公子,眼神有點無奈。
那位劍閣弟子道:“劍閣今日便開山,煙山弟子已趕赴白雪關。下月初三是黃道吉日,正式舉行開山大典,八方迎客,自會給天下交代!”
劍閣決意開山!
除過慈恩寺,其他門派掌門長老各有思量。瞬間許多人想清楚利弊,無聲退後,做出兩不相幫之态。
程千仞打量四周,若要突破重圍,登船離開,這是最好的時機。
但傅克己沒有出手。
他微微側身,說了今天第一句話:“您可願與我對陣?”
了悟正要回答,卻發現他面對後山方向。
他竟然在對聖人說話!
話音剛落,衆劍閣弟子陣型變幻,腰間佩劍铮然出鞘,如同一聲。
劍鋒冷寒,映照四壁燭火,流光溢彩。
他們周身氣息發生微妙變化,合衆為一,節節攀升。
有人驚呼道:“澹山劍陣!”
劍閣作為修行界第一宗門,底蘊深不可測,自然不止一位聖人,兩把神兵。
澹山劍陣,天下無雙。
程千仞明白了傅克己的意思。
要走就光明正大的走,讓慈恩寺送他們走。
劍閣要麽不來,要來就來最精銳的弟子,搬出最強大的手段。
舉全門派之力,做好與聖人一戰的準備。
慈恩寺僧侶何時受過這種屈辱,了悟擡手,示意他們不要妄動。
傅克己與後山對話,師父必然已知曉此方境況。
他心中寒意漸甚。
因為後山太安靜了。
傅克己也在等。
對方不說話,不作為,看上去像一種無聲的退讓。
多荒謬。聖人怎會退讓。
大殿空氣近乎凝滞,甚至聽不到喘息聲。衆人高度警惕,誰也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麽。
聖人出山,風雲變幻山崩地摧,亦或澹山劍陣發動,萬千劍氣齊發。
分秒之間被無限拉長。
直到一位灰衣僧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大殿中。
正處于劍閣與慈恩寺之間。
了悟對那年輕僧人行禮:“師兄。”
僧人淡淡掃他一眼:
“師父在梅廬,與客弈棋。”
他說完便走了,仿佛看不到這裏緊張氣氛。
因為安靜,所有人都聽到了這句話,不由震驚失語。
天下間誰配與聖人下棋?
屈指可數。
這意味着,還有一位大人物已在慈恩寺中。
他們心中掠過許多猜想,有人猜出那人身份,卻出于敬畏,不敢多說。
那人來了卻不現身,是什麽意思。
難道只為下一盤棋?
了悟聽得這一句,面色迅速蒼白,身形微顫。
慧德攙扶着他。
傅克己平靜道:“走罷。”
顧雪绛笑了笑:“那我們就不打擾十寂大師雅興了。”
程千仞意識到那個人是誰,猶自愣怔。
劍閣弟子收劍回鞘,齊聲道:“請山主登船——”
巨船轟鳴,将破碎青磚碾作粉末,在飓風中猛然升起,留下神情各異的衆人和一地狼藉,絕塵而去。
轉瞬消失在蒼茫夜色中。
程千仞一個人來,浩浩蕩蕩地走。
他站在甲板欄杆邊,身旁雲霧飛逝,大風呼嘯。眼見寶船掠過慈恩寺後山上空。
荒山白雪寂寥,唯獨一角姹紫嫣紅,是深冬梅花林。
梅林中有草廬,裏面兩個人在下棋。
程千仞略感心情複雜。
雖說與逐流了斷,但他明白,只要在這世間行走,他們早晚都有相見的一日。
今日未見,總有一天要見。
所謂成熟,大概就是可以客觀面對從前避之不及的問題。
很少有人知道他與那個人有關系,準确點說,曾經有關系。所以朝歌闕是他留給自己的最後一張牌。
沒人能猜到的底牌,絕境中的勝負手。
當然這需要一些運氣,因為程千仞并不确定,當自己某天垂死掙紮,那人會出手管他。
胡思亂想只在一瞬,朋友來到身邊,拍拍他肩膀:“你和姓傅的,什麽時候這麽熟了?”
程千仞:“劍閣封山後,我們見過一次。”
顧雪绛一開口林渡之就害怕,傅克己風塵仆仆趕來幫忙,咱還坐着人家的船,可別再說人‘不舉’了。
便出聲提醒道:“現在,我們是一條床、船上的人。”
他心情緊張時,帶點蓬萊口音,床、船不分。
顧二連連點頭:“我知道我知道。”
回頭見傅克己雙臂抱劍,冷臉看着他。
顧雪绛湊過去:“這船好威風,以前可沒聽說劍閣還有這玩意兒。”
“邱北的手藝,工期一年零三個月。”
顧雪绛歇了心思:“那還是算了,等他再造,仗都打完了。到越州降一點啊,我和林鹿要下去。”
程千仞:“就送到越州吧,這次算我欠你。”
下次你有事,我再陪你刀山火海闖一遭,平時我們各過各的,君子之交淡如水。
傅克己沒有說話,只拍了拍手。
整齊腳步聲響起,那些劍閣弟子自船艙湧出,再次跪地行禮:
“恭迎山主歸山——”
程千仞徹底懵了:“你……來真的?!你們快起來,都起來!”
傅克己低聲道:“我告訴他們,要迎回一位戰力卓絕、地位不凡、受人崇敬的傳奇人物,做澹山山主,讓劍閣重新開山,他們才一起來救你。否則我只能一個人來,馬也沒有。”
他難得說長句,眉峰微挑,臉上寫着“這麽多弟子在看,給我一點面子”。
程千仞震驚地看着他,仿佛第一天認識此人。
“老傅,別人都說你是個劍癡,哪怕做了山主,也不懂算計,不通庶務……”
傅克己:“神鬼辟易在,山主令牌也在,你做澹山山主,有何不可?”
程千仞順着他目光,看向自己腰間,确定對方神色嚴肅,沒有開玩笑。
這不是寧複還臨走送他的玉佩嗎?還抵了八十兩的債,結果是塊不值錢的染玉!
當年顧二非要勸他,君子無故,玉不離身,他才沒扔。
好他個酒鬼奸商寧複還,山主令也拿出來抵債。
程千仞立刻去解扣:“抱歉,這就還給你們。”
傅克己厲聲喝他名字。
程千仞一怔,明白了很多事,沉默良久:“你确定要我做山主?我一天劍閣劍法也沒練過。”
劍閣分為煙山澹山兩脈,傅克己以煙山山主的身份,調動澹山劍陣,本來說不過去。但如果是為了迎回另一位山主,那便合情合理,誰也挑不出差錯。
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只要程千仞做了澹山山主,一切問題迎刃而解,程千仞得神鬼辟易,劍閣重新開山,兩全其美,再沒有更名正言順的事。
傅克己确實不懂太多謀算,他用最簡單的方法破局。
我們交過手、比過劍,所以我信任你。
就這麽簡單。
“我确定。”
程千仞對上一衆弟子期盼的眼神:“你們今天能來,我很感謝,但我真不覺得自己會是一位好山主。說得簡單點,外面打架,我沒問題;指導修行,我做不到。不要對我有太高期待。你們仔細想想,如果可以接受,再點頭不遲。”
那位慈恩寺出言,負責交涉的弟子站在最前,立即單膝跪地,抱拳道:“誓死追随山主。”
一根筋的劍閣弟子們,又嘩啦啦跪倒一大片:“我等誓死追随山主——”
傅克己:“現在沒有問題了?”
“我,我還是需要時間考慮一下……你們先起來罷。”
當年得知南淵院長選舉一事,程千仞面對白雪星光,思考了整整一夜,才有了藏書樓上的果斷離行。
事起倉促,弟子們或許也沒想清楚。
傅克己打了個手勢。
帶頭的弟子走向船艙。
程千仞心中閃過糟糕預感。
下一刻,雲船甲板內,忽響起一道機械僵硬、震耳欲聾的聲音:
“我程千仞今日接任澹山山主,下月初三,劍閣開山,天下英雄,俱為見證。”
“我程千仞今日接任……”
這一句話反複回響,如魔音灌耳,傳遍大地。
程千仞目瞪口呆,撲在欄杆邊大喊:“我不是,我沒有!”
話音出口,轉瞬消失在呼嘯的狂風中。
顧雪绛曾說,傅克己會講冷笑話。他本來不信,今天第一次領教,根本笑不出來。
無與倫比的黑科技。令人窒息的操作。
傅克己:“邱北折騰出來的玩意兒。第一次用。”
顧雪绛拍手笑道:“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