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他一定會來的
一剎那間, 慧德察覺一道無形劍氣直指心口, 鋒銳至極,令人遍體生寒。
他清晰意識到, 如果自己答一句是, 此人真的會拔劍。
在天下信徒尊崇的神聖佛門, 對監院拔劍。
這是什麽行事章法?!
種種不解、憤怒湧上心頭,他立刻默念經文, 平心靜氣。
大雄寶殿前, 群僧一片死寂。
程千仞泰然自若,渾不似身處重圍, 甚至因為沒有得到回答, 微微蹙眉, 顯出幾分不耐煩。
“阿彌陀佛。”
一聲佛號打破緊張至極,一觸即發的氣氛。
“程施主,此劍兇煞,不宜在佛前出鞘。”
衆僧侶忙不疊讓路, 行叩拜大禮, 人群盡頭, 紅色袈裟的老僧跨出殿門,緩步走來。
慧德斂眉合掌:“師父。”
程千仞見衆人做派,猜到來者身份,仍笑道:“我沒有破陣硬闖,是大師引我上山。佛要是真不樂意看到我,我也沒辦法。”
他說‘引’, 意思是‘接引’,慧德聽來,卻是他們放出寧複還的消息引人現身,當即臉色一陣青白。
方丈親自出面迎接,慈恩寺已經退讓到如此地步,給了此人天大的面子,他竟還出言不遜!
了悟不嗔不怒,擡手示意衆人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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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施主萬裏遠來,敝寺理應接風洗塵,還請随貧僧入殿一敘。”
程千仞打量着這人,年紀比慧德大許多,單看面容卻更年輕。
十寂法師成聖後,于後山隐居,他的親傳弟子了悟繼任方丈。了悟沉浸大乘圓滿多年,誰也不知道他境界究竟多高,是否觸碰到聖人門檻。
程千仞不喜歡與朋友以外的人聊天,無甚趣味,經不住對方執意想聊。
他對如臨大敵的衆僧挑眉一笑,随了悟走向大雄寶殿。
殿中青煙浮動,重重杏黃經幡漫垂,四面牆壁燭光璀璨,程千仞定睛細看,原是數不清的小洞,洞嵌金身佛像與明燈,萬千小佛龛層層疊疊,沒入高闊無邊的殿頂。
了悟行止無聲,只有他的腳步回蕩殿內,驚得四壁燭火搖晃,光影錯亂。
大殿後設有一間待客禪房,陳設簡單,小案幾上已備好茶具,兩杯清茶白霧氤氲。
程千仞松了口氣,幸好不是棋盤,否則一下幾個時辰,他可沒林渡之的本事。
兩人相對而坐。
“寺中諸多準備,只為引程施主一見。燃燈法會在即,各派掌門齊聚,商讨結盟,如果見不到程施主,未免可惜。施主既然來了,不妨多留兩日,與我輩共求救世之法,止苦之道。”
程千仞笑道:“在下何德何能,值得貴寺如此費心。”
大乘境佛修果然不一樣,這比跟慧德聊天舒服多了。
但他的手掌沒有離開劍柄,依然處于随時可以拔劍的狀态。
因為對方說得好聽叫請他來,說得不好聽,就叫逼他來。
“請教大師,何為救世之法,止苦之道?”
“抵禦魔族入侵,人族修行者皆有責任。特殊時期,只有團結一致,才可以早日結束亂世,還衆生太平。”
程千仞不搭話,了悟法師嘆息道:“說來容易,然而各派各行其道已久,人心難齊……”
“诶,這便是傳說中的神鬼辟易?許多血仇因它結下,許多人因它失去性命。貧僧聽聞當年奪日樓一戰,施主劍下殺人逾百,你年紀輕輕背負這麽多,着實沉重了些。”
他話鋒轉折突兀,語氣卻像一位溫和的長輩,很容易令人放松。
程千仞掂了掂舊劍:“三斤六兩,不重。”
劍在鞘中發出沉沉嗡鳴,如野獸低吼。
了悟一怔。
他飲一口茶緩過神,接着說了很多話。最後道:“施主還有什麽不清楚、有異議的地方?”
程千仞深吸一口氣,反問:“這便是救世之法,止苦之道?”
老僧微笑:“有疑慮但說無妨,我們詳談。”
程千仞搖頭:“沒有。有緣再會罷。”
顧雪绛很擅長論法辯難,林渡之口不善談,也能以筆代言。
程千仞自認這些方面有所欠缺,邏輯修辭一竅不通,遠不如朋友們才華橫溢。
所以他根本不會嘗試與一位大乘境佛修辯難。
你講的非常有道理。
我無法反駁,但我就是不想聽、不認同。
我說走就走。
了悟眼睜睜看着他起身,笑容凝滞,他本以為自己說服了此人:
“且慢!”
程千仞推開禪房小門,巍峨大殿中情景出乎意料,他止步一瞬。
身後了悟幽幽道:
“很多人想見你,你不想見他們嗎?”
***
清晨,顧雪绛與林渡之後山漫步。
山林靜谧,積雪未消,霧霭飄忽,二人行至一方斷崖,視野忽而開闊,翻騰雲海間,巨大佛首時隐時現。
林渡之心有所感,叩拜誦經。
顧雪绛退開幾步,站在不遠處看他。
待林渡之拜完起身,只見兩位打掃後山的小沙彌匆匆趕來,捧着銅盆溫水,軟巾細絹請他淨手。
“林師叔祖晨安。”
林渡之微微皺眉。
以他修為,心念一動便身不沾塵,這寺裏哪來那麽多形式虛禮。
“不必勞煩。去忙吧。”
兩僧觀他神色,行禮告退,與顧雪绛擦身而過。
顧雪绛這次是陪林渡之來,不方便以軍部身份參加燃燈法會。他自稱是林渡之的随侍。一般沒什麽人搭理他。
兩人繼續散步,走過石塔林、吊橋、山岩邊棧道。
寺中僧人們在做早課,鐘聲、誦經、木魚聲不絕于耳。置身于這種氛圍,人難免會思考因果、命運之類的哲學話題,進而反省生平,追悔舊事。
住進慈恩寺後山的各宗門代表就受其感染,不管有沒有信仰,路過佛堂大多會進去叩拜,看上去倒一團和氣,張口閉口都是為蒼生祈願的慈悲。
顧雪绛對此嗤之以鼻:“共同抵禦魔族,說得好聽,其實誰也不想多出力,只要雪狼騎沒打到家門口,就要先在家裏争出個高下。”
林渡之從沒見他拜過。
“那些人覺得拜佛祈願,若如願以償,是佛慈悲,還要上香還願;不能如願,是自己不夠誠心,也怪不得佛。”顧雪绛解釋道:“但我想要什麽就自己去搶,從來不指望誰慈悲。”
林渡之了解他,所以不多勸。
顧雪绛心思異于常人,他不認為殺業太重,必會不得善終,他始終相信自己是對的,因而道心通明,無所畏懼。
用他的話說,就是“我不信因果,則因果不沾身。”
後山遼闊,想避開其他住客很容易。
有一個問題,自入寺就困擾着顧雪绛。
“他們為什麽叫你師叔祖?”
林渡之答道:“按照佛門的輩分,我師父與十寂法師同輩,如今慈恩寺方丈是十寂法師的弟子,與我同輩。慧德監院是方丈弟子,便稱我師叔,寺中大多數弟子輩分比監院更低……只好稱我師叔祖。”
“好生厲害,你師父還收俗家弟子嗎?看我怎麽樣?”
林渡之搖頭:“莫開玩笑,你一定不喜歡那裏。”
“那得看寶華寺是什麽樣子,有沒有比這尊更大的金佛?”
林深霧重,誦經聲漸漸聽不清了,只有二人踩過落葉積雪的咯吱聲。
“我們沒有金身大佛,沒有金頂大殿,不在山中,自然也沒有雲梯,這樣說來,好像我們那兒什麽都沒有……”
顧雪绛來了興致:“那你們平時幹什麽?”
“我教小師弟看書識字,師父給村民醫病,師兄們春天幫大家種地,秋天打果子。”
顧雪绛覺得不可思議:“就這樣?”
“就這樣啊。”
他嘆息道:“不擺高貴姿态,不僞善欺人,遠離紛擾、沒有争鬥的世外桃源。确實是個很好的地方。”
林渡之聽人誇自己家鄉,十分高興:“師兄們話不多,但都是很溫和親善的人。”他忽而停下腳步,定定看着眼前人。
“你若當真覺得好,願意跟我一起去那裏嗎?”
顧雪绛一怔,笑道:“你不想看星星了?這片大陸上,還有很多你沒見過的東西。”
兩人正相對無言,一聲呼喊打破沉默,回音震蕩山林,驚得鳥雀高飛:
“程千仞前來拜山——”
***
程千仞推開門就愣了。
大雄寶殿不知何時聚集了三四十人,有以慧德為首的僧人們。也有手拿拂塵的老道,腰佩寶劍的中年人,柳眉倒豎的老婦人,各門派服飾各異,好不熱鬧。
一眼望去,殿外也站滿僧侶,黑壓壓一片。
寒冬晝短夜長,天色将暗,他才知原來與方丈談了那麽久。
程千仞走出禪房,所有目光盯着他。
“你們有事兒?”
“呵,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程院長好大威風!”
這聲‘程院長’叫得陰陽怪氣。
南淵學院的運行規則,在很多人眼中是非常荒謬的。
決定一山之主或一派掌門,先看傳承,再看修為,投票選舉算是怎麽回事?
異數令他們厭憎,以及忌憚。
“哦。這位是……”程千仞想起來了:“山海宗劉長老。幸會。”
他不再是輕狂少年。不會像在太液池面對鐘天瑜,兩句不合立刻拔劍。一般情況下,他都願意心平氣和地聊幾句。
“你們聚在這裏,不會打算殺了我吧?”
被慈恩寺邀請,趕來參加燃燈法會的各派掌門、大長老,俱是一派上位者威嚴氣勢,但程千仞像講笑話一樣輕笑出聲。
人群神色各異,沒有人笑。
了悟從他身後走出來。
“阿彌陀佛,程施主哪裏的話。在場各派,都與你師父寧複還結過血仇,他後來将此劍留給你,因為它,你與人又結仇怨,也是多有不得已。敝寺願做個中間人調停化解一二,這柄劍,敝寺可代為保管,為它沐浴佛光,驅除兇煞之氣。”
程千仞抱劍行走,被衆人戒備地盯着。
“那我要不樂意呢?”
了悟道:“程施主不願意,我們也無意傷你性命,只請你寺中暫住,聽經洗塵,去去殺性。”
衆人紛紛附和“大師果然慈悲為懷”。
大殿四壁,萬千佛龛的燭光照在他們臉上,光怪陸離。
凡事不能明說,一定要搬出‘大義’講道理。
程千仞都替他們累。
“你說的很對,只有一件事錯了。”
了悟合掌:“請賜教。”
程千仞:“寧複還不是我師父,他是我東家。從前我領他的工錢,替他算賬、買菜、擦桌子……”
衆人俱是一怔,不明白他為什麽要說這些。了悟暗嘆此人還算識時務,眼下與寧複還撇清關系,正好順理成章交出神鬼辟易。
程千仞話鋒一轉:“現在我接下他的劍,就為他扛血仇、斷恩怨。”
“既然是寧複還給我的,誰想要,我就替誰問問他。”
一位拿拂塵的老道喝道:“好啊!你果然跟他有聯系!與那大逆不道的殺師叛徒勾結!”
下一刻,他的喝問戛然而止,像被人掐住脖子。
因為程千仞竟大步行至殿門口,對将暗未暗的夜空喊道:
“寧複還,你在不在?”
寒雲遼闊,回音飄散。廣場群僧手持長棍,神色漠然而戒備。
程千仞:“你要是來了,就出來見我——”
“程施主戲耍我等?!”
怒喝未落,殿外竟傳來一聲應答。
“來了來了!”
來的當然不是寧複還。
是一位绛紫色鶴氅的貴公子,和一位神色冷淡的書生。
他們走的不快,轉眼卻越過人群,踏進殿門。群僧後知後覺,大驚失色。
程千仞朗聲大笑,上前與這二人擁抱。
顧雪绛:“我來晚了,大師都跟你說了什麽?學來聽聽。”
程千仞:“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啊。你看你的劍,無主寶物大家都想要,惹得這些年修行界腥風血雨,你也被追殺,不如這樣,你把它貢獻出來,做結盟會的彩頭,抵禦魔族之戰,誰出力多就送給誰。一舉三得,最公平了,我們都會記着你的好的。”
顧雪绛:“哇!好有道理的狗屁。”
程千仞:“狗屁!”
捧哏與逗哏攬肩大笑。
林渡之在一旁看着他倆,無奈搖頭。
三人不需多言,氣氛默契。
六年來,他們在各自的戰場單槍匹馬搏殺出路,時至今日,終于相聚。
顧雪绛低聲道:“寧複還不在這裏。”
聽見程千仞山下一喝,顧二猜測寺中高手一定都往大雄寶殿聚集,趁機與林鹿去十方地獄一探,順便探了藏經閣等重地。
“好。”程千仞轉向怒火高漲的衆人:“今夜我既然來了,寧複還與你們有何仇怨,只管找我了斷。”
“放肆!”了悟方丈厲喝道:“你敢拔劍,就是與我慈恩寺為敵!貧僧若開啓殺魔大陣,必驚擾後山隐居的聖人,不到萬不得已,貧僧不願逼你們上絕路。林師弟,你就任由他們佛前不敬?難道寶華寺與歪門邪道同流合污?”
林渡之平靜道:“我還未剃度,也無法號,當不得大師一聲師弟。”
了悟的師父便是聖人十寂法師。
程千仞嘟囔一句:“都這麽多人了,還有臉擡出聖人壓我。”
三道尖銳破風聲,自不同方位響起。
“铮铮铮——”
寒光閃爍,如漫天星辰抖落,神鬼辟易終于出鞘!
漫垂經幡被沖撞的劍氣與真元絞碎,紛紛揚揚。
襲來的法器頃刻報廢,化作地上一攤微光碎片。
三位小門派長老先出手,大人物自矜身份,不會這麽快有動作。
了悟心道,竟還是低估他了。
衆人亦被快劍震懾,各懷心思,大殿一時靜默。
劍氣四溢,四壁燭火明滅缭亂。
程千仞挽了個劍花:“勸你們不要打算以多欺少,因為我也叫了幫手。”
林渡之:“你說真的?”
“當然,所以我才會來啊。大家都一把年紀了,不能再沖動得像個學生是不是?”
顧雪绛抽出春水三分:“徐冉人在白雪關,萬裏之遙;我的顧旗鐵騎無戰事不得調動,否則就是公器私用。我們哪還有幫手啊?!”
前有廣場群僧,後有各派掌門長老,他們旁若無人地商量着。
衆人感到被戲耍的屈辱,了悟喝道:“開陣!”
殿頂一柱金光直沖蒼穹!
程千仞還在與顧二說話:“有有有,他一定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