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我放過你了

程千仞後來才知道, 這些弟子确實對‘好山主’沒什麽要求, 一是因為澹山多年無主,大家像沒爹沒娘的孩子, 全靠放養;二是因為前山主、秋暝真人不太靠譜, 平時只愛吃雞和打牌, 尤其精通六十四卦牌。那是一種由易經八卦演變而來的游戲,全門派沒人打得過他。

他死之後, 埋在他的院子後面, 野雞滿地亂跑,無名墳頭熱熱鬧鬧。

對, 院子, 沒有宮沒有殿。在綠草如茵的向陽山坡, 冬天也曬着暖融融的日光。白牆灰瓦青磚布置簡單,院前用低矮籬笆圍出一個菜園來。

菜園無人打理,瓜果蔬菜早都被雞糟蹋了。

別的修仙者豢養異獸鎮守靈脈、種植靈草打理藥田,秋暝真人是什麽好吃就養什麽、種什麽。

程千仞心想, 在南淵藏書樓看你的劍訣, 一副孤高冷淡姿态, 你這人怎麽回事啊。

啊?!

兩位澹山弟子遠遠止步。

懷明:“那是前山主、和兩位師兄的住處。”

懷清低聲道:“按秋暝真人遺願,他長眠于此。這裏平時無人打擾,我們便不過去了。”

程千仞微微蹙眉,澹山弟子敬重秋暝,提起曾經的‘劍閣雙璧’,卻無怨憤之心, 仍稱他們為‘兩位師兄’。

一般大宗門的掌門長老仙逝後,牌位入宗祠、遺體封存水晶棺,棺椁下葬洞天福地,有宗門陣法護持。

秋暝大概與常人不同,連塊石碑也沒有。

他繞到院子後面,看着那個小土包出神。

千古恩怨情仇,一抔黃土罷了。

懷清見程千仞怔然,急忙解釋:

“三裏外是紫霄宮、雲水觀,都設有避塵陣和寒暑陣法,已收拾妥當,您住哪裏都可以。”

按理說新山主要繼承前任山主一切遺産,包括府邸,但這院子也太簡樸了些。傳說程千仞在南央時,修建的程府占據半條街,是城裏數一數二的高門大戶。現在他來了劍閣,萬不能讓他住的不順心。

“不必麻煩,我覺得這裏就很好。”

兩人還想再勸,卻見程千仞笑了笑:“今天辛苦你們了,回去歇息罷。”

懷清、懷明只得依言告退。

離秋暝真人的院子不遠,山坡上還有三四間草廬,是寧複還、宋覺非的住處。廬邊一株老槐,枯枝重重,若到夏日,應有繁茂綠蔭遮天蔽日。

程千仞遠望一眼,沒有過去。

“東家,我懶得給你掃,等你哪天回來,自己收拾。”

他挽起袖子,把院裏的雞趕出去,掐訣除塵清理房間,給菜園翻土,又看門前籬笆東倒西歪,幹脆重紮一遍……

整座小院煥然一新。

夕陽西下,籬笆的影子一點點偏移。

大概是這裏生活氣息太重,某個瞬間,程千仞想到南央城柳煙路老巷,他與逐流的小院。

黃昏時分,兩位客人踏着橘金色餘晖來訪。

程千仞看見傅克己身後的邱北,心情複雜。

邱北兩年前來到劍閣,鑽研煙山鑄劍術,兩耳不聞窗外事,并不知道慈恩寺上空發生過什麽。

他慢吞吞地笑着打招呼:“好久不見。”

還送了程千仞一沓自己新做的符箓。

程千仞見他如此客氣,也客氣地問:“你們吃了嗎?”

但傅克己是個實在人:“沒吃。”

他辟谷多年,怎麽可能吃飯。

程千仞一噎,逮兩只雞進廚房,熬一鍋熱騰騰的雞湯。

不愧是受天地靈氣滋養長大的山雞,不用調料,雞肉本身鮮香味美。

他們圍坐石桌邊,邱北摸出刻刀,削了三雙木筷。

吃雞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吃飽喝足,該談正事了。

傅克己将各大宗門發來的道賀信擺在桌面。程千仞随手翻看,淨是些沒用的場面話,一賀他繼任山主,二賀劍閣開山,最後展望未來,表達結盟抵抗魔族的決心。

言辭懇切熱絡,仿佛昨夜慈恩寺裏不曾苦苦相逼,太陽重新升起時,過往恩怨煙消雲散,大家沐浴在日光下,和氣又喜慶。

傅克己:“開山大典之前,你可否掌握護山大陣和澹山劍陣?”

程千仞:“我會盡力。”

他差不多摸清了劍閣的做派:自家私下裏怎麽二百五都可以,對外一定要白衣如雪,裝逼如風。開山大典八方來賀,馬虎不得。

“但我練的不是劍閣劍訣,法不同源,短時間內未必能參透劍陣玄機。”

傅克己沉吟片刻:“我聽師父說,秋暝師叔寫過許多劄記,記錄修行感悟。他仙逝之後,屋裏的東西沒人動過,你若能找到,或有進益。”

“好。”程千仞笑了笑,轉向邱北:“有件事想請你幫忙,你還能再造雲船嗎?”

邱北慢吞吞地哦了一聲:“你想要什麽樣子的?”

“速度更快,甲板能跑馬,船艙留出位置安裝火炮和火铳。”

邱北恍然:“原來是花間雪绛想要。”他擺擺手:“下月給他畫圖,這月我還要打鐵。”

人間活路三行苦,撐船打鐵磨豆腐。

但邱北不認為苦,因為打鐵是鑄劍的基本功。

程千仞也覺得他這樣挺好,好過研究某些黑科技廣播。

他站起身撣撣衣袍:“老傅洗碗收拾桌子,完事兒就自己回去吧。”

傅克己怔怔看着一地雞骨頭:“我是客人。”

程千仞:“你是山主,只有邱北是客人。”

“……”

程千仞回屋翻箱倒櫃,找秋暝真人的劄記。

他不知道什麽算‘職業責任感’,但他确實有。

在江邊撈屍時,同行們挾屍要價,只有他事先談好價錢就下水。做賬房先生時,該哪天算賬就哪天去,風雨無阻。被選為南淵院長時情況特殊,他不願給學院惹麻煩,不要權利只盡義務。

他不是品德崇高的熱心腸,反而有些冷漠,路人死活不關他的事,蘭庭宴缺席,被人指着鼻子罵‘辜負期待’,張口就能怼回去,一絲委屈都不吃。

但你給他一個雞腿,真心對他好一點點,他便覺得有責任保護你全家。

現在成為澹山山主,吃了劍閣的雞,就要為劍閣努力。

***

夜色已深,顧雪绛還未回來,林渡之披衣束發,出門去尋。

他近來心神不寧。自慈恩寺與顧雪绛對談後,他們談話總是不歡而散。

“你們将軍呢?”

他走出院子,門口把守的親衛隊立刻行禮,為他提燈引路。

顧雪绛在處理什麽軍務,這些人不會主動對林渡之說,但只要被問起,也毫不隐瞞。

“有人将城中布防和糧草補給線洩露給敵軍,将軍正在處置叛徒。”

軍營燈火通明,校場上,無數火把在寒風中燃燒着。

顧雪绛聽人通報說林渡之來了,繞開血污去迎,冷肅面色微微緩和:“怎麽沒睡?”

二十餘具屍體倒在地上,維持着被捆綁的姿勢,男女老少都有。

說話間,副将手起刀落,又一顆人頭落地。顧雪绛不得不拉着林渡之退後,他總怕林鹿濺到血。

林渡之這次沒有退,揮開擋他視線的兵将,蹙眉去看。

這場處刑已進入尾聲,最後一批受刑者被押至場間,十餘人跪在那些屍體前。都被下了禁言,只能無聲嘶喊,或顫抖着閉緊眼睛。

他認出那叛将,本是安山王麾下将領,城中守軍副尉,顧雪绛兵臨城下時,第一個開城門投誠迎接。

誰知他首鼠兩端,于是仆從近衛、妻兒老小一個也活不了。

有個小孩三四歲的模樣,已經吓傻了,淚流滿面。

“他們都要死?”

顧雪绛糾正道:“是按軍紀論處。”

林渡之心生不忍,勸道:“那孩子還很小。什麽都沒有做,什麽都還不懂。對戰局、對你,不會有影響。”

顧雪绛走上前,抽出春水三分,用刀背擡起小孩下巴:

“這個年紀該記事了,就算他不記得,以後免不了有人告訴他。我現在給他一刀,讓他們一家團聚,好過他一輩子背負仇恨,永遠痛苦。”

“我放過他,難道等他長大找我報仇?上蒼有好生之德,我沒有。”

顧雪绛有一套自己的邏輯,他認真跟你講,你還會覺得他說得有點道理。

但林渡之心意堅定:“不,不是這樣……”

顧雪绛收刀回鞘,溫和地笑笑,忽然道:“千仞,你怎麽來了?”

林渡之下意識回頭。

冷光一閃,照亮夜色。

林渡之被人從身後攬着,遮住雙目:“不要看。”

當即悚然一驚,狠狠推開顧雪绛。

有什麽東西迎面飛來,他下意識側身閃避。

“啪。”

一顆人頭骨碌碌滾動,沾滿泥土。

副将提着刀,鮮血流淌一地。

孩童來不及發出一絲聲音,已屍首分離。

春水三分猶在鞘中,這種處決,根本不用顧将軍親自動手。

林渡之看着眼前人冷漠的面容,覺得十分陌生。

他轉身離開,往事一幕幕閃過,令人頭暈目眩,好像世界在眼前旋轉颠倒。不知走了多久,被石塊絆倒,便跌坐巷口。

顧雪绛對衆人吩咐了兩句,孤身追上林渡之,俯身道:“先回去休息吧。好好睡一覺。”

他将人背起來。林渡之失魂落魄,任由他擺弄。

月光明亮而冰冷,照在青石板上,像一層淺淺白霜。

林渡之想起很多年前的春天,武脈盡廢的顧雪绛,頹坐在一室爛漫春光裏,靜靜看着他:“如果不能再拿刀,我為什麽要活兩百年?”

那時他不明白。

“生命可貴,你不願活,我何必治你?”

原來分歧從一開始就存在。

林渡之開始說話。

“去年這時候,叛軍占據琅州首邑,執意不降,你攻破城門後下令屠城,我在城頭念了四十九天往生經,超度亡魂,你還記得嗎?”

“當然。大法事結束,你神識虛脫,走不動路,我把你背下來的。就像現在這樣,一路背回去。”

林渡之笑了笑:“我們還在南央的時候,你和程三在暮雲湖上殺了很多人,我用紅蓮業火燒了那座畫舫,你還記得嗎?”

“我不會忘。”

顧雪绛背着林渡之,走的很慢。

短短的小巷,像要走完漫長的一生。

他聽見背上人聲音微顫:

“顧雪绛,我有點累了。我不想再這樣過下去。”

“在蓬萊島,師父教了我十幾年是非對錯,我來到大陸,才發現這個世界只看輸贏。”

林渡之直到現在,說話還帶着一點軟和的蓬萊口音:

“以後你要照顧好自己,按時吃藥溫養武脈,少抽點煙,抽煙傷肺腑。”

顧雪绛心往下沉。

原來徐冉是最聰明的人,早早離開他。

他聲音不由放輕,像怕打碎什麽珍寶似的:

“我派人送你往南去,回文思街程府,回家。好不好?”

“不,我想自己走一走。去哪裏都可以。這次不要你背了。”

顧雪绛有許多話想說。

走了也好,你跟在我身邊,總是違背本心,境界停滞不前。

去求你自己的道吧。

去做你想做的事,去成為你想成為的人。

如果真有天下太平的一天,如果那天我還活着——

我再去尋你。

他最後卻只說了一句話。

“渡之,我放過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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