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百勝不足扭轉乾坤

程千仞找劄記很不順利。秋暝真人的住所看似陳設簡單, 實則機關遍布。

床頭、書桌下、牆壁內、長案一角, 所有能想到或想不到的地方,都布滿暗格與夾層, 慢慢摸索打開, 勞神費力地取出三顆琉璃彈珠、一只舊紙鳶, 一套木制六博棋、一副六十四卦牌……

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

月影西顧,他被磨得沒脾氣, 癱在椅子上穩定情緒, 擡眼一掃,一排線裝薄冊擺在書架最顯眼的地方, 生怕別人看不見一樣。

它們大多以節氣命名, 如‘清明雜記’、‘小寒遐思’、‘白露胡言亂語’、‘驚蟄颠三倒四’, 程千仞霍然起身,整沓取出,只見每本封面寫有開卷時間,那字跡飄逸如仙, 獨具風骨。

迫不及待翻開一本, 借着窗前月光細看, 映入眼簾第一句話——

“修道修道,吃飯睡覺。”

他懵了十幾秒,難過又好笑地想:“原來你整天忙着吃飯睡覺,怪不得連徒弟都打不過,最後死在寧複還映雪劍下……”

接下來,吃雞狂魔、手賬達人、美好家居愛好者秋暝真人, 詳細記錄了他每天如何吃飯、如何睡覺。

春天采香椿,夏天睡涼席,秋天摘果子釀酒,冬天架碳爐烤白薯。還有開辟菜園、種植不同作物的心得體會。

這令程千仞想起林渡之,在程府時,林鹿最愛種花養鳥,把鹿鳴苑打理得生機勃勃。不知道他和顧二回去之後忙不忙,劍閣開山大典能否再相見。

這倆人,表面上是顧雪绛看護林渡之,但若沒有林鹿管着顧二按時吃藥少抽煙,顧二哪能滋潤的活蹦亂跳。

程千仞收斂思緒,又耐着性子看劄記,還是家長裏短那一套。不由生出疑惑,這玩意兒真的對修行有益、對掌握劍閣劍陣有用處嗎?

第二 卷末尾,終于出現轉機,那頁寫道:

歲寒,大雪,收得一弟子,姓寧名複還。

從此往後,吃飯睡覺寫得少了,主要寫寧複還練劍摔倒、識字困難、背書速度慢。

末了總結一句“我從未見過如此資質愚鈍之人。為師心痛。”

程千仞噗嗤笑出聲。

秋暝第二年撿來宋覺非入門,‘小覺早慧聰穎,但幼時孤苦,使得性情偏激,需仔細教導’。劄記愈發有趣,幼年、少年時的劍閣雙璧躍然紙上,他們一起練劍修行,又互相坑害,吵吵鬧鬧一天天長大。

程千仞心緒随他筆鋒起伏,時而微笑時而皺眉。

“複還與覺非劍法初成,明日便要下山游歷,我告誡複還‘你師弟固然偏執,你說他好勇鬥狠,睚眦必報,但他年紀尚輕,一切都來得及。我們不能指責他,也不必教他如何做,只要以誠待之,以他慧根悟性,必不會入歧途。’願複還能聽進我的話,願他們諸事順利。”

這卷到此戛然而止,後面被人撕毀,沒了下文,程千仞一時怔然。

不對勁。

寧複還明顯更受秋暝看重,是板上釘釘的未來山主,澹山是他的,神鬼辟易是他的,滿山的雞也是他的。但他殺了師父,這一切都沒了,他圖什麽?

桀骜不馴、性情狂妄那是傳說中、世人口中的寧複還。

自己認識的面館老板,沒事就癱着,有錢就去喝假酒,不刮胡子、懶得算賬。

一種荒謬瘋狂的猜測在程千仞腦海一閃而過。

他想見東家,親口求證。

往事難追,他按捺心思換下一本,看開卷時間在收徒之前,與‘吃飯睡覺’卷同期。或許那時秋暝閑來無事,修道孤獨,只能寫手賬打發時光。

卷首寫着‘齊萬物,達生死’,總算有點正經心得的樣子。

夜已深,禽鳥入眠,空山寂寂,月光清澈如水。

“昨夜落了一場雨,窗下海棠凋零。花草能感知到風雨,卻無法認識它是如何形成,因何而來。正如天道對于修行者的限制,是無形、無意識又真實存在的,而我們很難看清它的全貌。”

“春風育物,朔雪殺生,天命是天地的運轉,我曾嘗試通過精确的計算窺探它……”

這卷中,秋暝記錄觀察萬物變化的過程,讨論有序與無序。

南淵時的程千仞或許對這些不感興趣,但他近幾年漂泊四海,閱歷豐富,心境開闊,再看便覺有趣。

仿佛與秋暝對話,聽前輩解惑,不覺天光破曉。

往後幾日,程千仞不眠不休,精神集中的讀書。

秋暝研究過許多劍訣,偶爾記下幾句感悟。劍閣的收藏浩如煙海,不局限于本派先賢開創的劍法,程千仞讀到這卷劄記後,便去觀雲崖下藏經洞看劍譜拓本,很受啓發。

他從前沒有師父引導,全靠自己探索,現在像對着學霸筆記溫故知新,自認是難得的際遇。

直到兩位澹山弟子來後山小院尋他,程千仞才如夢初醒,意識到時間流逝。距離下月初三開山大典,只剩十天了。

懷清:“山主,本不該打擾您,但是我們重要消息要告訴您。”

懷明小聲補充道:“壞消息。”

程千仞看他們表情,想了想:“魔族大軍開始攻打白雪關了?”

“山主料事如神!”

程千仞曾深入魔軍營地,刺殺一位魔将,那時白雪關外已有十萬魔族大軍,各部落還在源源不斷的集結。

出于自古以來的仇恨、恐懼,世人皆知魔族醜惡,卻很少了解他們的習性、文化、語言。除了長期與之作戰的鎮東軍,只有少數人族修行強者,會主動接觸,并嘗試殺死他們。

程千仞孤身潛入雪域數月,觀察魔族各部動向,隐約猜到一種可能,大魔王蘇醒了。

雪域最高處有一座華麗宮殿,裏面沉睡的不是美人,而是魔王。

世間最強者,天空下永生不死的生命存在,魔族的精神信仰。

他多次出現在人族史書中,傳說故事裏,卻只有一個濃重陰影,神秘而可怕。

程千仞:“我們有多少人在白雪關戰場?”

懷清:“一千二百餘人,都是煙山精銳。傅山主請您去雲頂大殿議事。”

程千仞還未出門,傅克己先找來,揮退兩位弟子,開門見山地說:“第二個壞消息。”

程千仞:“這麽急,比魔族可能攻破白雪關更壞?”

傅克己:“青州刺史被殺,原家打出反旗,自立為王。西南戰場的神武軍腹背受敵。原下索發傳訊符給邱北,希望邱北去青州。邱北說,原家已與安山王達成協議,若大業可成,平分天下。”

程千仞怔了片刻,隐隐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在南淵時,原下索交游廣闊,曾對他拉攏示好。他深知此人野心謀略非同一般,原家在青州積糧、接納流民、豢養私兵,更不是一日之功。

徐冉在白雪關,顧雪绛在西南戰場。

他在劍閣。

魔族來勢洶洶,為了保存鎮東軍主力,在地理位置更好、防禦體系更堅固的朝光城展開反擊,白雪關很可能被戰略性放棄。守衛皇都的禁衛軍不能動,各地守軍戰力低弱,即使從中抽出兵力增援,也需要時間。

這種情況下,顧雪绛之前的勝利幾乎沒有意義。

百勝不足扭轉乾坤,竟到了如此地步。

程千仞想過很多事,卻只說了一句話:

“我要突破。”

在雞鳴聲聲的籬笆小院中,語氣平靜而肯定。

傅克己搖頭:“太冒險。”

他知道程千仞想做什麽,開山大典之前,十日之內突破,號令天下宗門。

“你還需要半年。”

程千仞:“我沒有半年。”

半年之後,劍閣涼了,他和朋友也涼了。

傅克己沉默片刻:“你突破大乘之後,戰力可與聖人相當?”

程千仞聳肩:“我不知道,我試試呗。”

傅克己似乎有點生氣:“你們這種天才,總是盲目自信。”

程千仞驚異:“啊!?”

傅克己:“當年在皇都,數花間雪绛天資最佳,進境最快,現在他未必能勝我。少年天才固然潇灑,可世間天才太少,多是像我這般的普通人……”

“但我一直在修自己的道,心意執着,最壞的結果,無非是大器晚成。”

傅克己的長句把程千仞震懵了。

他緩了緩:“老傅,你這話給我說說就罷了,千萬別出去說。我怕‘普通人’想不開,投缳自盡橫劍自刎。拜托你救人一命吧。”

傅克己面無表情轉身就走。他試圖以自身為例,勸程千仞穩紮穩打,不要冒進,顯然是失敗了。

程千仞還不過瘾,追出院門怼他:“當年南淵演武場,誰把我打得像狗一樣,這也叫大器晚成?!你回來!”

傅克己一人去雲頂大殿見衆長老,他知道比起議事,程千仞更需要時間思考突破。

程千仞繼續讀秋暝劄記,卻只清淨了一個晚上。

第二日辰時,山霧迷蒙,兩位澹山弟子又來了。

“好消息!”懷清激動道:“終于有一個好消息。我們收到朝辭宮的拜山帖,三日後,首輔親至澹山玉虛觀求簽。您準備一下?”

歷代帝王遇大事,必要來玉虛觀解簽,比如聖上東征之前。這個節骨眼上,意味着朝廷依然承認劍閣第一宗門的地位,與宗門結盟,從劍閣而始。懷清自認只能想到這麽多,總之是好事。

“……這是壞消息。”程千仞道,“我對解簽算卦一竅不通。”

“您太謙虛了。”懷清明顯不信:“胡易知先生的推演術臻至化境,天下聞名,我聽說您在南淵學院時,曾随他學習。”

假的,都是假的,我跟胡易知三觀不合,他的本事一點沒學到手。

“謬傳而已。”程千仞心緒不寧,抱臂走來走去:“非要山主解簽?這個山主給你當吧!”

青州反王、魔族大軍都沒有讓他惶惑焦慮,朝歌闕做到了。厲害。

懷清懇切道:“您不要說笑,我們都等着您,撐起劍閣的明天呢。”

程千仞:“……”

我只能撐死劍閣的明天。

懷明小聲道:“實在不行,您就胡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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