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安危誰與共 風雨敬同舟

程千仞雖然拒絕搬去隐仙岩, 由劍閣諸位強者守關護法, 但傅克己與一衆長老不敢大意,始終關注着澹山後山。

修行者突破大乘時, 溝通天地, 必使風雲變幻。或祥雲化瑞獸, 清光普照,或陰雲彙聚, 狂風卷地。人們遠觀天象, 便知他心意是寧和還是暴戾,情況是兇是吉。

若不能溝通天地, 天象自然不會變化。

“他出來了。你們可以去看他。如果他不願出來見人, 便趁早散了。”

即使考慮過突破失敗的可能, 傅克己仍一時間難以接受。想來程千仞一定更痛苦。顧忌對方自尊心,他沒有和劍閣弟子、南淵學生們一起去。

他決定單獨去。

衆弟子提着燈籠、舉着火把,向澹山後山聚集。火光在山道上蜿蜒,如一條條星河。

山上春日來遲, 夜間寒風呼嘯, 吹得他們衣袍獵獵作響。

臨近後山, 人群中響起低低啜泣聲。

“突破失敗必然損傷根基,山主為了劍閣,竟然走到這一步。不然以他的天資,穩紮穩打,早晚有一日超凡入聖,何至于此!蒼天不公!”

程千仞出關了, 尚不知山外人如何說他。

他推開窗戶,眼看墨藍蒼穹,彎月如鈎。視野盡頭群山與天幕相接,山巒輪廓延綿起伏,籠着淡淡清輝,氣象壯闊。

仿佛做了一場大夢。夢醒之後,眼中世界與原先看到的截然不同。神清氣爽,豁然開朗。

他回頭道:“謝謝你。”

這次突破如此順利,水到渠成,瞞天過海,對虧朝歌闕幫忙。

“不客氣。恭喜你更上一層樓。”

程千仞笑了笑,心防消解些許。

稍時,他聽見外面動靜,放出神識感知。

院門外來了些人,從四面八方越聚越多,卻不敲門,只是等候。半夜匆匆趕來,不知出了什麽急事。

“我先去看看。”

他這回沒有讓朝歌闕避一避。大概是篤信對方靠譜,不會被人察覺。

門打開,懷清懷明站在小院門口。

“山主。您出關了?”

或許夜裏太冷,他聽見兩人聲音顫抖,像要哭一樣。

“您還好嗎?”

程千仞笑道:“我很好,萬事順利。多謝你們關心,夜深露重,快回去吧。”

兩人聽見他笑,心想山主明明難受,還要裝作若無其事,反來安慰他們。一時哭得更傷心了。

懷清哽咽道:“蒼天不公!”

兩人向一旁讓開。

他們身後,人群站滿山坡,一片燈籠火把在夜風中燃燒,如漫漫星海閃爍,直到視野盡頭。

程千仞震驚。

懷清懷明一撩衣擺,單膝跪地,抱拳道:“願與山主共進退!”

衆弟子齊聲道:“我等誓與山主共進退!”

聲遏行雲,驚起林間飛鳥。

“起來,快起來。”

程千仞怔然,想起一行人闖出慈恩寺,雲船上的情景歷歷在目。那時他不願意做山主,如今卻是心甘情願,再不後悔。

悲壯氣氛令人熱血澎湃:“安危誰與共,風雨敬同舟!”

他走入人群,看着那些堅毅面容,含淚眼眸,與他們握手,拍他們肩膀,淚濕眼眶……

不對,我成功突破了。

咱大家夥回去吃雞啊,幹嘛大冷天半夜演這個。

“你們聽我說,大家關心我,我非常感謝,我這次成功突破,必讓開山大典順利舉行……”

弟子們還是嗚嗚地哭:“我等誓死保護山主!”

程千仞:“……”

他發現氣氛收不住。

劍閣弟子某些方面特別一根筋,認準一件事很難改。

以前傅克己指着他說,讓他做山主,弟子們就嘩啦啦跪一片,不聽他拒絕。現在他說自己突破成功,萬事大吉,他們還是不信。

懷清抹去眼淚:“不能再打擾山主了,您好好休息。”

懷明:“務必保重身體。”

程千仞:“……你們也好好休息。明天多吃點。”

他送別衆人,回到小院,長舒一口氣。

花窗裏亮着一點暖黃色燭光。

程千仞突然慶幸,以他們的修為大可通宵看書或練劍,否則今晚誰睡主卧,誰睡偏房?

他關上房門,低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那個傅克己,你多小心他。”

程千仞怔了怔:“什麽意思?”

“他最初請你做山主,是為化解劍閣之危。”朝歌闕見他還不明白,耐心解釋道,“如果你真的突破失敗,将使劍閣陷入更糟困境。他一心只有門派榮辱,如何不怨你?”

程千仞:“你多慮了。老傅不是那種人。就算我失敗,他也不會說什麽,就像其他弟子,不會因此鄙薄我、責難我。他剛才沒來,肯定因為有事要忙。”

朝歌闕沉默片刻,輕聲嗤笑:“你二人恰如劍閣雙璧,肝膽相照。”

程千仞沒仔細揣摩他語氣,點點頭:“嗯!”

朝歌闕嘩啦翻過一頁書。

程千仞才反應過來,‘劍閣雙璧’可不是好詞,看寧複還和宋覺非什麽下場……但他以為,自己與朝歌闕關系已經緩和,于是很直男地沒有多想。

後來傅克己與邱北來看他,已是第二日辰時,他們坐在小院說了些話。

同一時刻,山門開啓,山下聚集的八方來客陸續上山,被安排住進客院。

時值亂世,衆說紛纭。

劍閣煙山精銳弟子遠赴白雪關,澹山山主程千仞突破失敗,戰力折損,傅克己獨木難支。卻早已宣布舉行開山大典,開弓沒有回頭箭,覆水難收不外如是。

多方傾軋,風雨飄搖。強敵環伺,無人獨當一面。

“法器、靈脈、宗門祖輩基業,經過這一遭,能不能守住?”

相比外界,劍閣裏的氣氛更顯平靜、肅穆。

每個人臉上不見惶恐,每件事按計劃施行,有條不紊。不管客人們懷着怎樣的心思上山,主人總該招待周全。

程千仞出關後,請教過朝歌闕如何穿戴那套厚重、繁複的禮服,好不容易學會,懷清懷明卻帶了一套嶄新的給他。

“山主,這一身窄腰窄袖,繡滿符文,結實又利落,打架不累贅。”

天色未明,朝歌闕為他整理衣領,抹去最後一道微小褶皺:

“安心,我就在這裏。如果來了你應付不了的人,我會傳音給你。”

“好。”程千仞點頭,忽然回過神,無奈笑道:“我不緊張,也不害怕。”

哥是見過世面的人。

朝歌闕:“行了,去吧。”

程千仞穿着一絲不茍的禮服出門了。

儀仗隊數百人,有人持鶴羽扇翣、有人舉華蓋。多而不亂,旁而不雜。

開山大典,先要祭拜天地、再去宗祠祭拜山門前輩。他看到了秋暝真人的牌位,又想起院子籬笆邊,天天路過的小土包。

程千仞只管跟着傅克己。傅山主上香他上香,傅山主鞠躬他鞠躬,然後聽衆人念誦道經、撞響古鐘。

禮樂恢弘,儀式漫長。劍閣衆人卻沒有絲毫急躁,因為儀典結束後,便該開始晚宴,招待來賓。宴會上,他們需要顯得足夠鎮定、沉穩。

雲頂大殿開闊,殿內列席整齊,高朋滿座。

各派掌門長老互相見禮,低聲寒暄,人們笑得一團和氣,氣氛熱鬧輕松。

“哐。”

殿門裹挾夜風打開。

衆人向門外看,殿內招待賓客的劍閣弟子一齊行禮:“恭迎山主——”

程千仞與傅克己入殿,身後跟着十餘位劍閣長老。

“你看他氣息雄渾,不知灌了多少靈藥強撐。”

“不過是強弩之末,能撐到幾時。”

程千仞收回神識,不再聽這些自以為隐秘的私語。

賓客打量着他,他也打量賓客,多半是‘老朋友’。

白雲觀的四位老道,身穿灰色道袍,手拿拂塵。山海宗五人身着深藍色裋褐,頭戴高冠。

穿杏黃僧衣拿禪杖的和尚們來自慈恩寺,為首高僧是監院慧德,他也熟悉得很。

還有清荷派威嚴老婦、流霞派靈修、扶松派上人等等。

他的目光落在殿西第一排坐席。

按賓客名單,那兩方人馬,應是代表兩位反王來參加開山大典的。

青州王代表是一位白衫年輕人,坐在一衆長老掌門之間,笑意從容,毫不顯輕浮驕傲。程千仞覺得,此人性情像原下索幾分,才得這般重用。

安山王代表是一位褐色綢衣老者,雙目神光湛然,有皇族威儀,據說是王府大供奉。身邊人對他低眉垂眼,尊敬至極。

程千仞多看了那老者一眼,他說不出哪裏不對,卻直覺不妙。此人或許有意收斂威壓,隐藏境界。

朝歌闕想做什麽,或者想讓他做什麽,是否将在這場晚宴有動作?今夜八方來客,變數太多,如何保證事必能成?

他進殿門短短幾息,心思電轉,将衆人一覽無餘,已與傅克己走到大殿盡頭,玉砌高階前。

按儀軌和慣例,他二人端坐高階上首座,劍閣弟子侍立階下。賓客殿中飲酒祝詞。

各居其位,方可賓主皆歡。

兩位山主下一刻便要舉步登階。

“慢!”

程千仞心道果然,客人們幹坐着等了半日,看似和樂,早已沒了耐心。

他轉過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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