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你說開花,就有花

程千仞沉默片刻, 深吸一口氣。

“你我互不信任, 非敵非友,還要共處一室, 裝作若無其事。我受不了。”

舊案上書冊堆疊, 一點燭火搖曳。

就像傅克己自稱大器晚成普通人, 程千仞一直覺得自己脾氣挺好。只是行事方法較為直接,與朋友, 喝酒談天吃面, 是敵人,橫眉冷對, 說拔劍就拔劍。

在旁人眼中, 那位南淵院長、劍閣山主, 是當世修行界傳奇人物。

有人說他少年成名,性情狂傲,也有人說他潇灑豁達,刀山火海面不改色, 身陷重圍談笑自若。

但無論是哪個程千仞, 都與暴躁易怒不搭邊。

“我不擅長揣測人心, 我喜歡用簡單的方法解決問題。我跟你不一樣。”

既然開口,索性說得明白點。

“你對我的态度,令我不安,如何平靜。”

燈花乍響,微弱燭光明滅,照亮他們面容。

難捱的幽暗寂靜中, 他發現朝歌闕通身氣勢變了。當即握緊劍柄,先發制人地站起身。

“哐!”

身後木凳發出沉重、刺耳的悶響。

對方依然坐着,只是擡眼看他,目光沉沉,令程千仞生出被俯視的錯覺。

朝歌闕分明什麽都沒有做,他卻感到如有實質的威儀與疏離,像浩瀚大海,表面風平浪靜而已。

“你要突破,必須平靜,必須相信我。”

程千仞聽見那人冷淡、低沉的聲音,反倒覺得舒服多了。

是的,沒有什麽比他趕在開山大典前突破更重要的事。

“你的疑問,我暫時不能回答,但我不會害你。”朝歌闕的語氣緩和了些:“你會在開山大典當日知曉一切,不過幾日功夫,等等又如何。我本意明天将你送入我的‘小世界’中,你在那裏閉關,總可以瞞天過海。既然你不能平靜,我建議你現在就進去。”

他伸出右手,掌心升起點點微光,似跳躍螢火,照得一室光怪陸離。

程千仞驚愕:“這……”

小世界又稱‘須彌芥子’,意為将巍峨的須彌山藏于細小的芥子之中。如何在大世界開辟一方空間,是真正的大神通。掌握這種神通的人,會将它作為最隐秘的底牌。

時空是最玄妙、最難捉摸的東西。道法典籍裏關于‘小世界’的記載極少。程千仞不曾想自己有緣見到。

“我的小世界中,時間流速緩慢,你可以慢慢平靜心意。”

朝歌闕不再言語,因為相信對方會做出足夠理智正确的選擇。

他太需要時間了。

時不我待,芸芸衆生拼命奔跑,争分奪秒。沒有人能拒絕更多的時間。

片刻之後,程千仞伸出手,食指微微擡起,試着觸碰那團柔和光芒。

“嘩啦!”

螢火微光化作刺眼明光撲面而來,熾烈如銀河倒灌,一股巨大、沛然莫禦的力量從指尖席卷全身。

一陣劇烈眩暈後,他晃了晃腦袋,覺得頭腦發懵。

只是一瞬,書案沒有了,小屋沒有了。眼前是乳白色霧氣,茫茫然,朝歌闕站在他身邊。

他們在霧中行走,不見天地。

等程千仞緩過神,心中升起一絲微妙失望感。

充滿傳奇色彩的‘小世界’,居然一片荒蕪,別說宮閣殿宇,連點花花草草都沒有。

念頭方起,他突然踩到什麽軟綿綿的東西,低頭一看,竟有初生青草。

白霧倏忽散去,他眼睜睜看着草地無邊無際的蔓延開來,草葉上綴着晶瑩露珠,泥土與花草的味道盈滿肺腑。

他們腳邊,一朵白色小花破土而出,細弱、惹人憐愛地在風中搖曳。

一切都變了。

生機勃勃的花木,孔雀藍的晴空,柔軟的雲朵,溫暖的日光。

程千仞目瞪口呆。

朝歌闕垂眸看着那朵花:“在這裏,你所思所想,皆會成真。”

程千仞有點尴尬:“抱歉。”

就像去別人家做客,不經主人同意,改建了人家的後院,撸了人家的貓。把別人家當自己家。

朝歌闕是個大方的主人,沒有計較:“想象你從前最平靜的時候。我暫且離開,不用顧慮我。”

程千仞眼看對方身形消失,放松下來,靜心冥想。

我一生中最平靜的日子,是在南央城。那時我還沒有修為,你年齡還小,懂事又孝順。朋友們靠擺攤賣畫、收保護費為生。我在寧複還的面館的當夥計,生活雖然很忙很累,但過得有盼頭,也知足……

他後來有許多縱情潇灑的好時光,但要說平靜,到底是在柳煙路老巷最平靜。

程千仞回到了小院。

矮牆破屋、樹下桌椅,都是舊日模樣。

他在那張和弟弟、朋友們吃飯的桌子邊坐下。

初春,樹蔭繁茂,禽鳥唧唧喳喳。

這裏時間流速緩慢,緊迫壓力和躁郁感消退。

忽聽見有人說:“忘記來路。”

程千仞站起身,開始灑掃庭院,打水生火,洗菜切菜。

吃飯、沐浴、睡覺,第二天開始練劍。

他沒有用真元,單純、認真地練劍。從日出到月落。

春去冬來、年複一年。

他感受不到疲累,漸漸感受不到時間流逝,進入某種空茫、玄妙的狀态中。

仿佛只有他、只有手中神鬼辟易是真實存在的。

“忘記劍。”那道聲音說。

“忘記這套劍訣的傳奇歷史,忘記多少偉大人物修習過它,忘記師父的教導指引,忘記招式。把劍融入天地,将自己融入劍中。”

“練劍千萬遍,然後忘記劍。”

***

程千仞閉關突破的消息,到底還是傳了出去。

衆弟子興高采烈,殺雞宰鴨。開山大典上,劍閣将有一位大乘強者坐鎮,以程山主精深劍術,論戰力,或許可與聖人相當。加上澹山劍陣助威,如虎添翼。

南淵弟子更興奮:“這不是胡說,想當年程院長還是破障境,就能在太液池邊,接下院判楚岚川的刀。厲不厲害?”

熱鬧氣氛沒有持續半日,在長老們的嘆息聲中,歡呼化作一片死寂。

他們突然意識到,這不是突破大乘,突破劍閣歷史上、最年輕的大乘境界紀錄。以程千仞的年紀,這是要突破人族修行速度的極限。

懷清後悔不疊:“我不該告訴大家。”

懷明聲音顫抖:“山主天縱之才,能為常人不能之事,定然創造奇跡。”

距離下月初三開山大典,只有六天。

一衆長老對此憂心忡忡:“若是來不及……”

程千仞走了一招險棋,成,則號令天下宗門,敗,則入萬劫不複深淵。

傅克己抱着劍,平靜道:“那便來不及罷。”

***

“……我原來是個木匠,後來打仗了,三天兩頭征兵,村裏又遭了澇,沒收成,大家都去參軍混饷銀,我也跟着參軍。排頭兵,能活下來領雙饷,打着打着,一起參軍的,死的只剩我一個,我就升到百夫長了。我琢磨着,我這運氣不錯,說不準還能活,還能升。

就不知道等我回去,我那婆娘還在不在。唉,現在少了兩根指頭,回去也當不成木匠了……林大夫,我聽說您是個修行者,怎麽跑到這鬼地方?”

林渡之:“按時敷藥,傷口避水。”

他多日未眠,眉眼間顯出淡淡疲倦:“下一個。”

話多的百夫長連忙道謝,起身走了,一位面黃肌瘦、衣衫褴褛的老者坐下。

林渡之想,野心勃勃、改變世界的大人物太少,世上大多是這般普通人。亂世沉浮,被某些人一揮手、一句話之間決定生死命運。

他們不關心誰坐江山,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吃飽喝足。從前是裁縫、廚子、農民,打仗之後是災民、流民、兵卒。

離開顧雪绛後,林渡之在世間行走,治病救人。不分男女老幼,是貧是富,不管他們屬于哪支軍隊,站在什麽立場。

他只是想救人,這就是他想做的事。

很多人說他慈悲心腸,叫他活菩薩。林渡之每次都認真地糾正對方,不要這麽叫。

“林大夫,您是個修行者,那什麽劍閣,什麽開山大典,您去嗎?”

“我不去。”

難民壓低聲音:“那就好,您可別去,小心傷着。聽說又要亂了。到時候山上打起來,動靜肯定不小。”

林渡之面露疑惑。

“您沒聽說嗎,程千仞突破失敗了。”

他抓藥的手停下,搖頭道:“我不信。”

說完繼續抓藥,不再言語。

程千仞出關,甚至比預定時間早一天。

初春夜空晴朗,明月如鈎。

沒有清光煙霞、瑞獸祥雲、泠泠仙音。劍閣上空毫無動靜。

天象未變,意味着程千仞突破失敗。人們都這樣說。

消息又被有心人宣揚,半日傳遍大陸。他名聲太盛,上至修行界,下至市井街邊、村頭井口,傳的沸沸揚揚。

突破失敗非同小可,不出意外,他将一輩子停留在小乘境。就算他得了機緣,能養好傷勢,重塑道心,第二次沖擊關隘,也是數十年之後的事了。

這些年他與多少人結仇結怨,再覓轉機、再攀大道希望渺茫。

一代天才人物,如明星冉冉升起,終似流星劃過夜空,只剩一聲嘆息。

“貪功冒進,到底還是太年輕。”

抑或是怨毒、暢快的咒罵:“性情狂傲,目中無人者,得今日報應,咎由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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