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迷局
有很多時候,蕭翎做事都是随心所欲的,并不去想自己的一舉一動是出于什麽樣的欲`望,他最初對謝子尋沒有半分溫柔可言,此後兩年,卻每每為他心遷神移,而無論他無禮或是殷勤,謝子尋始終不假辭色。
這兩年裏蕭翎經過的事已經不少了,漸漸覺得當年的自己太幼稚莽撞,平白去招惹一個動不得的大人物,非關大願又不為權財,只為了自己的一點執拗,與謝子尋結下梁子,如此荒唐的行徑,令他自己也難以直視。
但追逐仿佛成了慣性,謝子尋的身影淺淺印在他少年時光裏,似乎并不重要,卻是難以割舍。
如今他幾乎已經忘卻當初可笑的念頭,玩弄別人的感情其實沒有任何樂趣,尤其當你越來越意識到這樣的行徑只會帶來惡果時,便會自然而然地明白,這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
那令他流連的是什麽,他想要的究竟是什麽呢?
答案就像積年塵封的寶盒,令人向往,卻不敢輕易打開。
也許是因為那一分自己也不确定的真心吧,它也是害怕疼痛的。
此生最清淨當是不相見、不相戀、不相思,相思是千絲刃,沾上一點半點便叫人痛徹心扉,所以能抽身時不可停留,能收心時不可放縱。
被謝子尋一句話拂走歡喜時,蕭翎忽然悵然若失,那酸澀的感覺裹在憤怒裏,又讓他結結實實地難受了一次。
他面前的是真實的謝子尋,不是夢中幻影,會予他寬和與縱容。
這是雲端真仙、清陽次座,是塵埃不染衣袂、繁花不動寒眸。
人只會随着時光逐漸成熟,一顆心從躁動到安寧,滿腔意從豐盈到淡泊,所以年少時的愛最單純最執着,時過境遷之後也令人留戀。
謝子尋喜愛蕭允,時至今日仍然無法放下,或許便是一生都放不下了,也就永遠不會把別人放進心裏。
蕭翎想,走到這一步,樣樣都是我錯了,若真動心,我該如何自處?
他沉默,謝子尋也沉默,像是等待,又像并不在乎他存在與否,只在乎那一彎月,在雲中明了或暗了。
本該是對影成三人的世外之局,卻被蕭翎攪和了,而他攪和謝子尋的事,已不止這一樁兩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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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年中,蕭家明裏暗裏幫襯華陽多少次,謝子尋當時閉關不知,現在也該從蘇子京那裏知道了。是他醉了酒昏了頭,才會在這個迷亂的酒場中做出這樣暧昧的事。
謝子尋對他而言算什麽呢,他未曾為謝子尋放棄過什麽,卻又不肯放棄他。
一時間剪不斷理還亂,蕭翎低頭望着一地澄澈的光,問道:“三年未滿,你就不肯見我嗎?”
謝子尋聽他問得奇怪,心道我肯不肯與你來不來好像沒什麽關系。這話仍是說不出口的那一類,他不慣于口舌之争,沒有逼到狠處就不露鋒芒,所以仍是沉默。
蕭翎自然當他是默認了,深吸了一口氣,說道:“那你就不想早點履行誓約,取回心血?”
謝子尋一動,半轉過身,緩緩擡眸看向他。
蕭翎便覺得,那燈光真是美。
蘇子京正和玄機閣主對上。
這位同樣未滿百歲就突破玄境的閣主可以用青年才俊來形容,如果沒有謝子尋多年前與他的一場沖突,清陽未必不能與他交好。
他似乎沒有把和謝子尋的矛盾算在清陽或者青冥宗身上,對誰都是笑臉相迎,以至于蘇子京有一段時間和華陽首座相互猜疑,認為對方約摸已經和玄機閣勾搭上了。
現在倒免去了這份疑心,蘇子京可以确定,玄機閣不是與華陽有密約,就一定和玄象無上宗有什麽勾當,總之是不可能和清陽交好了。
謝子尋不願明說,但他在玄機閣裏肯定是遇到了很糟糕的事,糟到他一字不提,深深隐瞞。
蘇子京想到當年的根由便十分擔憂,心裏還藏着不能直言詢問謝子尋的猜測。
那是上一次祭靈大典的事,已是百年前了,現在的玄機閣主還未繼任,只是一個跟随父親前來赴宴的小少年,大家都還直呼他的名字,叫做闳溟,他在席中醉酒,離席散心,不知怎的撞上了謝子尋。
謝子尋當時沒有資格上祭典,也不喜歡和四面八方來的人虛以委蛇,帶着幾隊弟子就出去巡山了,沒有和闳溟打過照面,闳溟便不認識他,仗着自己身世顯赫,上前調笑輕薄,被謝子尋一劍削斷了手腕。
後來闳溟的手是救回來了,名聲卻沒有那麽容易挽回。謝子尋在一日,就有人用這個話柄取笑他一日,即便懾于玄機閣不敢當面挑釁,背地裏的流言也從未少過。
蘇子京其實一直疑惑,以謝子尋的性格,決不會下這樣的重手,闳溟修為不如他,并不能真的輕薄了他去,他為什麽會有這麽大的怒火,後來每每詢問,謝子尋總是三緘其口,蘇子京也只好放下不提。
但他放下了,顯然有人一直記挂着。
玄機閣主笑吟吟地望着遠處水閣,說道:“倒不知道微雲子原來與蕭家的小郎君交好。”
蘇子京只能見招拆招:“人生若有緣分,誰與誰都能投契。”
“呵。”玄機閣主輕笑一聲,理了理衣袖,起身離席,還留下一句話:“果真投契麽……清陽子還是留點心吧,莫要重演當年的慘劇。”
蘇子京不答,舉杯送他離開,心裏想起自己一時不查便讓華陽首座将闳溟塞進清陽宴席的事,把“華陽子陸安然”六個字暗罵了無數遍,最後擔憂地看了一眼水閣。
閣中的謝子尋說了今夜的第二句話:“你待如何?”
他閉關的那段時間總是受到蕭翎攪擾,無論是在靈臺中還是蘇醒時的軀體上,他都留下了來訪的痕跡,可奇怪的是,他的打攪沒有讓謝子尋陷入難關。
閉關是取靜與專,有的人為了不被打擾,會刻意封閉自己的五感六識,沉心于尋道和修行之中。謝子尋不需要這樣做,他心性堅定,一向能鬧中取靜,也早已習慣了摒棄一切的空冥與寂寞。
蕭翎的到來對他而言意味着什麽呢?
是片刻安逸與放松,是軟紅塵裏瑣屑雜思,是含笑面孔和溫暖的掌心。他帶來的是俗世,一如他初見謝子尋便送來的驚濤駭浪,從來熾熱而濃烈,一洗空曠與清靜。
那是謝子尋從未接觸過的世界,他是未入世的人,其實并不能算出世,他冷淡清傲,前有師尊庇護,後有蘇子京扶持,很少為俗務挂心,也難谙人情往來,一生最出格的事,不過是悄悄望過蕭允。
他的修為步步上升,道卻要走到盡頭了,因這世上許多事許多情是他未能懂也未曾見的,道法自然,他不知何為“自然”。
故而他縱容蕭翎,未嘗不是在利用他,也就沒有想過提前出關,取回心血。
當時的誓言立得模糊,真要取巧容易得很。
現在蕭翎忽然到來,問他,要不要提前終結誓約。
他不能懂蕭翎的心思,他們的想法是完全不同的,這其中既有性格的差異,又有閱歷和年齡的區別。
謝子尋便覺得,蕭翎是握着主動權的人,他提出要解除誓約,那大約是不願再拖延下去了,原因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他最終的決定。
既然如此,那就解吧。
“你要如何才能解除誓約?”謝子尋又問道。
蕭翎怒意早已冷卻,見他态度一如自己所想,竟不知是心裏是好笑還是悵惘,背靠着門笑道:“你知道我想要什麽。”
“你年歲尚輕,不該如此沉溺情`欲。”謝子尋平淡地勸誡,倒好像蕭翎不是沉溺在他身上一樣。
蕭翎仍是漫不經心的樣子:“微雲子又來替家叔管教我嗎?”
謝子尋渾然不懂這兩件事是如何聯系在一起的,聽他語氣挑釁,言辭無禮,便有些不悅,微微蹙眉。蕭翎看懂他神情,以為他是聽自己提起蕭允而生怒,心裏又不痛快,腳下亂踱了幾步,背對謝子尋站着。
瞬息之後,他聽到謝子尋站起來,說道:“跟我來吧。”
過去他和謝子尋相處時,何曾見過他如此順從,現在為了擺脫他倒是配合得很了。
蕭翎猛一轉身盯了謝子尋半晌,忽然低聲一笑,說道:“去哪兒啊,這裏不是很寬敞嗎?”
歡聲笑語嘈雜熱鬧,乘風越過水面,悠悠送到閣中,許多人聚集在不遠的地方,其中不乏耳目靈通的能人異士,但凡有一絲不慎,局面就會難以收拾。
“蕭翎。”謝子尋沉聲一喚,怒意乍顯。
蕭翎舉起手,掌中紅光瑩然:“子尋,你得聽我的。”
他拿心血威脅,謝子尋愈發不從,連回聲也沒有了,面帶怒色,緊盯着蕭翎。
蕭翎沒有心思哄他,也不肯因為他的抵抗罷手,卻将心血收了起來,神色平淡,說道:“行吧,我不脅迫你。”
他一邊說,一邊向謝子尋走去:“可即便我不脅迫你,你又能怎麽樣?”
“你敢殺我嗎?”
“你敢将我打出去,讓所有人都知道我們的事嗎?”
“又或者你想裝作與己無關,一劍砍斷我的手?”
誅心之語句句吐出,蕭翎幾乎是踩着謝子尋的底線在向前。
“哦,我倒忘了,你的劍呢?”
“從前是我勝之不武,不如你拔出劍來,我們再比過,若是我贏了,你就乖乖跪下做我的禁脔,怎樣?”
謝子尋一拂袖,喝道:“夠了!”
蕭翎一氣說完,臉色像是怒得微紅,胸膛起伏着,瞪了謝子尋一會兒,惡狠狠地撇開頭。
謝子尋無聲捏訣,一個無形結界落下,将水閣籠罩在內,外面的聲音頓時消失。
蕭翎訝然回頭,只見他合上窗,望着自己,什麽也沒說。他發現自己無法再猜出謝子尋的心思,難以忍受的陌生感洶湧如潮。
随後,謝子尋除去外袍,解開腰封,中衣即刻半敞,露出暖白的鎖骨,凹陷的地方盛了一縷黑發,折射着盈盈燈光。
佳人寬衣解帶,令人心旌動搖,蕭翎卻不知為何,渾身一麻,幾乎想打一個寒戰。
直覺告訴他有什麽東西被他忽略了。
有什麽他該知道卻不知道的東西。
他疾步上前,抱住僵硬的謝子尋,手從他身後拉起衣領,将裸露的半個肩遮住。
謝子尋聽到他漸漸平緩的呼吸,還有落在自己頸側的吻,極輕柔,幾乎只是觸碰,轉瞬即離。
兩人僵持半晌,蕭翎退開,為他掩上衣襟,外袍也撿起來披好,将每一絲褶皺都撫掉,最後輕聲道:“對不起。”
分明是謝子尋先退讓,最終放棄的卻是蕭翎。
謝子尋望着他離開的身影,恍惚覺得他成長了許多,顯得肩背都寬厚了。
他倏然而來,翕忽而去,什麽也沒拿來,也什麽都沒帶走。
只驚起了謝子尋壓在心底,不去在意也不去回想的影像。
那是少年含笑的雙眸,在黃昏下,伴着一架薔薇與淺淺呢喃:“子尋,我心悅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