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幽意

謝子尋回歸的消息傳出之後,清陽的頹勢頓時為之一收,坐鎮的人到了,下面也沒有那麽混亂。李青衣沒能如願賦閑,謝子尋仍然指派她去處理事務,只有無法決斷的大事才親自出面。

其實這也是勢在必行的,且不說蘇子京還會不會收徒,即便他再收徒、再為下一代內門弟子培養出一個首座,那也是十幾年後的事,而在這段時間裏,新生血液需要一個和他們同氣連枝的領頭人。

李青衣很合适,往日與世無争,實則心思缜密,意志強韌,又對人和善,若為首座,正合“威而不嚴”之意。

謝子尋歸來之前,清陽上下烏煙瘴氣,仿佛江河日下,一去不回,然而他歸來之後,流言肅清,李青衣背後有了靠山,處事也更加利落,又統籌了在外游歷聞聲歸來的弟子,實力一時大增。

真要論起來,謝子尋其實什麽也沒有做,只是把一顆定心石重新紮進清陽弟子心中,而本該和他站在一處的蘇子京,卻還在閉關。

百日之後,蘇子京出關。此時兩脈之間已經陷入僵持,碰面不是漠然無視就是火花四濺,其他勢弱的分支站穩也自己的立場,青冥宗上下氣氛仿佛大火後的山林,荒蕪空曠又殺氣橫行。

與此同時,青冥宗之外,玄象宗虎視眈眈,再次與玄機閣結盟,欲伺機攻破青冥宗,各大家族隔岸觀火,而蕭氏與玄機閣聯合建造的洞府已經動工。

蘇子京出關時黃昏浮動,正輪到謝子尋守關,他擡頭看到蘇子京逆光走來,眼裏不禁浮上暖色:“你醒了。”

“是啊,終于醒了。”蘇子京臉色還不錯,衣袖裏嵌着銀絲,擺動間熠熠生輝,他對謝子尋伸出手,謝子尋和他握了一下,像年少時每次受完罰互相問候。

“累不累?”

謝子尋微笑:“無礙。”葉子桓入門晚,他和蘇子京是一起長大的,多年情誼,有許多事不需要贅言。

他想抽回手,蘇子京卻順勢拂向他手腕,一縷靈力宛轉流入,眨眼間走過數個周天。這是一種安靜的信任,蘇子京信他不會反擊,而他相信蘇子京沒有惡意,哪怕有下手不知輕重的蕭翎在前,他仍然不會抵觸蘇子京。

“你舊傷未愈,”蘇子京一下探出他底細,并不容抗拒地宣布:“剩下的交給我吧。”

于是首座蘇子京出關之後,次座謝子尋開始閉關,這一閉就是兩年,等他理順了靈力,治愈了舊傷,穩固了險些跌落的境界,再出關時,青冥宗百年一次的祭靈大典就要開始了。

兩年之中,蕭翎花了一年四處游歷,把蕭氏勢力蔓延到的地方都轉了一遍,對自己掌握的東西有了一個清晰的意象,後一年便是專心突破靈境了。

天下十萬百萬的修士,能破先天的是十中有一,先天中能破清境是百裏挑一,清境至靈境又是千裏挑一,靈境要入玄境則是資質、勤奮、機緣缺一不可,全都齊了,終究還得看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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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玄境之上,只有逍遙一境,是要忘情合道,與日月同息,與天地同氣,似山間松湖中薊,無情無欲,不為外物動心。逍遙境雖未成仙,“亦去仙人不遠矣”,只等一道雷劫飛升罷了。

這事離蕭翎還太遠,路要一步一步走,晚生一年就是一年,急不得的。他心靜,進步也是神速,到蕭允把祭靈大典的請柬遞給他時,他已臻清境頂峰,與靈境只隔一層紙了。

“下月初八?”

蕭允颔首:“是,正在你生辰前幾日。”

蕭翎把玉箋夾在指尖把玩,收到蕭允譴責的一瞥,乖乖放到桌上素封裏,又拿起來看封上“青冥”字樣的暗紋,一邊問道:“叔叔想讓我去嗎?”

“嗯,你和你父親去。”

“啊?!”一個噩耗兜頭砸下,蕭翎預感自己趁機騷擾謝子尋的計劃落了空,不免頹喪。

這時蕭承微沉的聲音忽然從外面傳進來:“我不和他去。”

蕭承背着手進來,對蕭允道:“我随你去東洲。”

“那翎兒……”

“他不小了。”

蕭翎一個激靈,迎着父親霹靂似的目光站直了。

蕭允與蕭承短暫地交流一番,最終決定由蕭翎獨身赴宴:“我與你父親前往東洲,少則一年,多則兩年,族中事務由你代理,想必不會令我們失望。”

蕭翎忙不疊點頭,兩年之後,他定然已經突破靈境,蕭允和蕭承回來大概就是傳下家主之位,然後逍遙雲游去也。

他嗅到了自由的氣息。

再想到即将見到謝子尋,更加愉快起來。

這兩年來雖然沒有謝子尋在身邊,但一年出門在外,一年刻苦修行,總沒有時間尋花問柳,偶然遇到投懷送抱的,又覺得容貌身段不如謝子尋,倒有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意思了。

尤其是有些容貌不俗愛穿白衣又常以清冷示人的,蕭翎仔細看看,便能感覺出一種虛浮,總不如謝子尋的沉靜堅韌,真遇上了比得上謝子尋的高人,又不是誰都那麽倒黴,會淪落到他手裏……

這樣一來,原本抗拒異香的蕭翎,開始喜歡利用那顆心血入夢了。

取心血時會帶出一縷魂氣,對三魂七魄無損,這縷氣息在精血的滋養下會成長為較為完整的一魂,無知無識,算不得身外身,平白授人以柄罷了。

在蕭翎和謝子尋之前,沒有人得到過會引人入夢的心血,也沒有人意識到,通過那一縷殘魂,可以和正主相互勾連。

蕭翎只當自己是在做夢,若夢中放手遨游,任夢境将自己帶走,便可以見到更為真實的謝子尋,若妄動心念,意圖操縱眼前之人,便只能得到一個合心合意卻虛僞不堪的假人。

連夢都在教導他清靜無為。

他一邊想,一邊提起下擺,涉過原野上平靜的河濱,向河中孤島走去。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搴裳求之,又有何妨?

謝子尋察覺他到來,指尖輕點,河中霎時翻起驚濤駭浪,雖不能阻人,卻能出氣。

蕭翎不得不收起風雅的做派,靈光一閃,已飛身躍起踏空而來。

謝子尋眼中微光流動,終究沒有封掉蕭翎的靈氣,讓他從半空中掉下來。蕭翎不知道自己險些做了落毛雞,如同他并不知道這裏是謝子尋的靈臺。

想起來就令人生氣,好不容易擺脫了囚禁,結果被他摸到了靈臺,說不清哪個更煩人些。而蕭翎摸不到靈臺的時候,倒不用謝子尋作陪,只是那縷分魂會将軀體的感受全都傳遞過來……

謝子尋每每想起此事便想将蕭翎趕出去,然而,一來蕭翎被趕走了還會再來,二來,謝子尋這裏趕他出去,他轉頭就春`宵一度去了,欲`火情潮最終都返歸謝子尋這裏,還不如留他在靈臺裏。

蕭翎不該知道的知道了許多,該知道的卻一點也不知道,謝子尋雖然不太搭理他,卻縱容他停留,越發讓他覺得是自己在做夢,言談舉止便很放肆。

他見謝子尋閉目坐在亭中,發冠嚴整,淺青衣衫紋絲不亂,雖是常服,卻顯出了玄境威儀。這一眼便叫人心動,他熟門熟路地到謝子尋身邊坐下,伸手欲環住謝子尋的腰,頭還往他懷裏靠去。

謝子尋擡手一擊,敲得蕭翎手腕發麻,他眉梢一挑,飛速擒住謝子尋的手指,兩手将那修長而筋骨分明的四指攏住,讨好又珍愛地壓了壓。

若說謝子尋不知道阻攔的後果是這樣,那是不可能的,但他總不想蕭翎順心遂意,竟然是破天荒地和晚輩置起了氣,幼稚得令人不忍直視。

蕭翎看他的舉止全如小貓伸爪,氣哼哼的滿是愛嬌,心裏十足想笑,又不敢露出取笑的神色,只好輕咳一聲,說起近日遇到的事,一邊說一邊還撥弄着謝子尋手指。

“父親去東洲啦,這次我一個人去參加你們青冥宗的祭靈大典,到時候就能見到你了……”

謝子尋心說我已經見夠了,你還是不要來了吧,但是這種話畢竟說不出口,便抿緊唇不言。

蕭翎不僅會對他讨好,也常會把自己的抱負志願之類的告訴他,便叫謝子尋知道了他其他時候的樣子。

年輕人眼裏勃勃的火焰始終是令人振奮的,蕭翎又不是一個空談者,他說出的話必然會去做,能吃苦又有毅力,願意為了自己的目标拼搏,這樣的形象讓謝子尋對他的印象好了很多,他遇到困境的時候謝子尋偶爾也會出言指點。

抛去過往不談,謝子尋對蕭翎,已算是亦師亦友,相處尚可,便不很抗拒他來,比起他用那心血亂搞,跑來絮絮叨叨還要好些。

只是蕭翎每次臨走都不死心地求歡。

謝子尋想起他的劣跡本就不虞,再被他這麽火上澆油,當下目光一凝,河水潑天而來,卷起蕭翎,“啪叽”一下扔到了岸邊。

蕭翎站起來拍了拍磕痛的手腳,笑嘻嘻地走了。他完全不覺得來這裏純粹是給自己找不痛快的,恰恰相反,他看到謝子尋不痛快,就感覺自己很痛快了。

可能腦子有病。

他從夢境中醒來,剛巧立湖拿來預備給青冥宗的禮單,便直接拿起來看了,想了想,又添上一株七葉明芝。

當初他給了謝子尋一顆果實,謝子尋最後也沒拿,現在還在他的儲物閣裏好好地躺着。

一晃就是兩年過去了,他很期待見到他,那個單相思着叔父卻被自己截了胡的謝子尋。

“可別再拿筆戳我了。”他心裏想着,愉快地哼起小調。

清陽和華陽再怎麽不合,也不能在祭天祭地祭祖師的典禮上打起來,兩脈首座當先,後面跟着各自陣營大小門脈的首領,次第踏過一地紅綢。

青冥宗的開山祖師在魔劫中殒身,化為中洲之下最堅實的砥柱,是千萬年來無數修士口中的傳說和榜樣,祭靈大典中最重要的一環正是祭這位大勇大仁大義的英雄。

因宗主之位虛懸已久,主祭的是青冥宗執法堂長老,修為将臻逍遙境,輩分更是高得數不清,謝子尋并非首座,因此不入祭,只能做壇前侍者。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如今修真界也只有青冥宗能擺出這種規格的祭典。

蕭翎坐在觀禮席上,看着下面恭恭敬敬的謝子尋,不免有些晃神。兩年其實并不長,尤其是對修士而言,不過彈指一揮間,然而他看謝子尋,像是經年未見了,竟覺得陌生。

他想到此處,又覺得好笑,他與謝子尋原本并不熟悉,現在哪裏能談什麽陌生呢。

謝子尋離他一直是千裏之遙,從前往後,莫不如是。

修真之人容顏不改,宏大樂聲中致祭的沒有一人不俊美,沒有一人少儀度,他卻緊緊地盯着謝子尋,那人一身正裝,安靜地站在壇下,如同後土掌中一枝白梅,亘古無雙。

他這一晃神,便沒聽到林夏在身後喚他,被狠狠地戳了一下脊骨,渾身一抽,怒道:“林三兒!你做什麽!”

林夏正是林氏嫡支三子,兩年前還與蕭翎争過玄機閣那不具名的珍寶,結下了不大不小的梁子,後來出了意外,被游歷中的蕭翎救下,兩人才勉強湊到一塊。

“三兒個屁!三兒也是你能叫的!你那倆大眼珠子瞪着什麽呢,跟離魂了似的!”林夏揪了他一下,滿口俗俚,也不知是哪兒野回來的口音:“怎的,瞧上哪個美嬌娘了,哥哥給你牽線搭橋啊?”

蕭翎一把揮開他:“就你?誰給誰牽線搭橋呢?行了,別搗亂,你哥看着呢!”

看着他們的不僅是林氏未來的家主,還有笑而不語的玄機閣主,一幅銀扇遮半面,掩去微彎的唇角,眼裏的光便顯得不懷好意起來。

祭典持續了一天,傍晚時分終于告一段落,參禮觀禮的人都疲憊無聊,于是當夜青冥宗明燈高懸,酒宴綿延,遠遠便可聽見絲竹鼓磬與觥籌交錯之聲。

怎麽說都是修真界難得的盛會,牛蛇鬼神争相起舞,魚龍混雜,泥沙俱下。次座也有次座的好處,不願出面時便能避開,把擔子都扔給首座擔着就好。

謝子尋避在淩空飛舉的水閣中,長燈夜明,水面波光蕩漾,夜風暗來,可聞不遠處宴飲之聲,正是鬧中取靜之地。他倚着欄杆,凝神遠望,恰恰望見蕭翎執杯與人對飲。

蕭翎這次孤身前來,蕭氏的意思已經很明顯,這個母不詳的美郎君就是即将繼任的家主了,一時間示好者、試探者、調笑者結伴而來,蕭翎也是第一次對上這種陣仗,言談往來尚能勉強撐持,飲酒卻飲得頭昏腦漲。

忽然一道鮮明地視線落在他身上,如此混亂的場景中,他仍然忍不住望了回去,卻見遠處的水閣中謝子尋閑倚欄杆,神情看不分明,也不知是不是在看他。

他這一異常已經引得許多人望了過去,謝子尋一下就暴露了,四周已有小輩唧唧喳喳,說那位就是微雲子,怎麽離得這麽遠。

蕭翎覺得自己是醉了,飄飄然不能自制,靈力一提,已輕身躍起,踏過湖面,将嘈雜都抛在身後,撲向水閣去了。

遠處不知有多少人望過來,謝子尋退入閣中,蕭翎也跟了進去。

“子尋,好久不見。”

謝子尋看了看他,又看向窗角半彎暗月,大約把能說的話打散重組整理了許多遍,最後挑出一句:“三年之期未滿。”

這就是他們重逢的第一句話了。

蕭翎臉黑得像要滴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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