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衷心

殘春初暑相交時的大雨驟然而來,謝子尋聽到屋外簌簌之聲,那是芭蕉和蓮葉在雨中顫抖,池塘被打出一圈圈波紋。

綿綿無盡,細碎惱人。

他靠在池壁上調息,心中有一種飄忽無着的感覺。

時光有時緩慢如長河,謝子尋就像那河中的砥石,日複一日安穩沉默。他以為這樣的生活将會永遠繼續下去,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到他終于被水流磨損殆盡,從此歸于天地,來也無痕,去也無痕。

可是不知什麽時候,砥石的腳下悄悄長起了一蓬菖蒲,它對他而言毫無用處,卻讓眼中光景從此都不一樣了。

既生磐石清淨,為何還要有蒲葦纏綿?

和此夜的大雨一樣惱人。

那雨一直下到天色将明,蕭翎也緩緩醒轉。他睜開眼,發現自己身上已經結了一層血殼,像穿着紅褐色的甲胄。

原也沒有指望謝子尋能把他擦擦幹淨。

他甚至做好了謝子尋拂衣而去的準備,卻驚喜地發現,溫泉裏還泡着一個人。

怎麽在裏面待這麽久,別焖熟了吧?

他站起來,拍掉一身噼噼啪啪往下掉的血痂走到水中,發現謝子尋雙目緊阖,像是睡着了。

蕭翎便伸出手去,幾乎碰到他的肩時,眼前一花,被巨力撲撞在池壁上,痛得氣都抽不上來。

謝子尋掐着他脖子,逼到他眼前,鼻尖頂着鼻尖,冷聲道:“你既然想死,不如早些上路。”

他這次可親密了許多,纖長有力的手指緊緊扣着蕭翎喉嚨,指下骨節形狀清晰可觸,只要一下錯力就能擰下蕭翎的腦袋。

威壓之下,蕭翎呼吸不暢,話更說不出,只能将手舉到兩側,急切地搖頭,努力用目光傳遞自己的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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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子尋盯了他一會兒,直到他傷口剛愈合的臉上又一片赤紅才松開手。

他才撤手,蕭翎立刻恢複生機,張臂将他抱了個滿懷,親昵地蹭着他的臉頰。

“子尋,子尋,不要生氣,我不會再冒險了。”

肌膚緊密相貼,讓謝子尋有些不适,他想退開,蕭翎反而得寸進尺,往他腰間一帶,踏水轉身,将他抵在了池壁上。

“你擔心我,是不是?”蕭翎一臉篤定地逼問。

“自作多情。”

謝子尋動用靈力,手上一推,将蕭翎排出去三丈遠。他走上岸,長發濕漉漉地貼在身上,掩住半身紫痕。

他撿起衣物,發現已經不能再穿,幸而芥子囊中還有備用,便取出來穿上。

蕭翎從水裏冒出頭來,抹了一把臉,對他叫道:“哎,你不要走。”

謝子尋蒸幹濕發,随手束起,沒有回話。

“子尋……我還有話同你說。”

“要說便說,更待何時?”

“現下不夠鄭重,要說那些話,應當正裝執禮,擺上十裏宴席,叫天下名士作陪,然後在三光輝曜下,以山河為誓,才能表明我真心。”

謝子尋已經整裝完畢,垂眸看着趴在池沿的蕭翎,說道:“說完了嗎?”

蕭翎并不介意被他居高臨下地俯視,仍然笑嘻嘻地說:“子尋,你都已經等到我清醒了,再多待一會兒不好嗎?”

謝子尋面對他讨好賣乖的樣子,連斥責都不好出口,冷硬的回絕之語在心裏轉了一圈,變成了淡淡的一句:“是早是晚,總要走的。”

“可以不走。”蕭翎回得飛快:“你有沒有考慮過,和我在一起?”

一萬句“喜歡”帶來的波動都不如這一句話。

謝子尋神情都有些變了,他沒有說話,蕭翎仍然笑着,卻感覺心怦怦直跳,幾乎敲斷肋骨。

他就像一只蝸牛,企圖縮進殼裏,抵擋謝子尋帶來的風,結果連殼一塊兒被卷走了。

謝子尋于他,已經是剪不斷,理還亂。

既然退不了,不如向着曙光而去,或許越過險阻,又是一番風景。

他知道謝子尋不會答應,但是看到他變色之後的第一動作是退了一步時,心裏還是很不是滋味。

這麽不願嗎……

謝子尋退後,感覺像退出了危險的洪流。他可以對所有甜言蜜語無動于衷,卻無法冷淡對待這一句小心的試探。

“唉……”

蕭翎小小地嘆息了一下,又說道:“這麽看來,你以後也不會再來見我的了。”

謝子尋在點頭和搖頭之間遲疑。

“那我要是奉貼拜見,你總不會也避着我吧?”

“不會。”

青冥宗裏耳目衆多,真回絕了蕭翎的拜貼,流言就要從百種變成千種了。

不過不回絕也差不了多少。

總之都是麻煩。

蕭翎不知道他眨眼間想了些什麽,又恢複了燦爛的笑容,似乎還帶着滿足。

“這樣就很好。”他說。

謝子尋突然開口:“青冥之內的分裂已經無法逆轉,你如此舉動,讓蕭氏在清陽和華陽之間如何自處?”

蕭翎意外于他的質問,各種念頭飛速轉動,一邊揣摩他的用意一邊組織答案。

“你要我同你在一起時,想過将來的事嗎?”

“還是說……與枕邊人兵戈相向,就是你的喜歡?”

不是每個人都像蕭翎和謝子尋一樣有空閑糾結情情愛愛。

李青衣已經頭痛得要死了。

葉子桓之前因為心性太浮躁被蘇子京扔進了黑咕隆咚的靜意軒,青冥弟子最恐懼的懲罰之所對他毫無用處,“面壁沉心”的真谛沒有領悟到半點,暴脾氣倒是日漸增長。

他一出關先聽說闳溟設計了謝子尋,又聽說蘇子京為謝子尋狠狠出了一口氣,再想想自己兩件大事都錯過了,登時氣成一只圓鼓鼓的青蛙。

因為自責和愧疚,他沒法指責蘇子京關他禁閉,于是只能自己和自己生氣,虎着臉蹲在蘇子京殿外,把來往的弟子吓得寒毛直豎。

李青衣哄又哄不動,拉也不敢拉,幹脆縮在殿裏不出去,蘇子京便樂得把雜事都扔給她,自己捏着本書監工似的坐在旁邊,守得李青衣也脊背發涼。

蘇子京還悠哉悠哉地安慰她:“沒事,等子尋回來就好了。”

結果到近午時分謝子尋趕到時,李青衣差點喜極而泣。

謝子尋非常幹脆地拎起葉子桓扔進了校場,然後點了二十個倒黴的弟子陪他打架。

自己悄無聲息地走了。

深藏功與名。

蘇子京搖着不知從哪裏變出來的扇子笑:“我說的沒錯吧?”

李青衣簡直有掩面而走的沖動。

這種包含着小打小鬧的平靜安适在她不小心抖出一頁字帖時消失了。

那張紙躺在地上,清透的陽光映着熟悉的字跡。

蘇子京看了一眼,扇緣微動,菲薄紙頁上騰起一縷火焰,轉瞬成灰。

大師兄的痕跡真是無處不在。

李青衣暗嘆一聲,想起被魔族帶走的祁奕,默默垂首斂眸。

不過沉郁的氣氛沒多久也消散了,因為新的消息傳來,玄象宗的百日琅華宴被攪和得一塌糊塗。

而那根瞎鼓搗的棍子就是蕭翎的好友林夏。

據說玄象宗發了追殺令,林夏一路從中洲逃竄到東洲,鑽進林氏本家當起了縮頭老鼠。

林家在東洲的勢力更強,可巧玄象宗也是。

林夏雖然不成器,卻有一個強悍的親哥哥,于是玄象宗和以護短著稱的林氏也磕了起來。

互相造成了一些損傷之後,林氏想起奮鬥在對抗玄象宗第一戰線的青冥宗,同時給清陽和華陽投出了拜帖。

李青衣看向蘇子京:“師伯,這個……怎麽辦?”

蘇子京微微一笑:“見招拆招。”

能多一個同盟是一個。

至于能不能讓林家站定清陽的立場,這就是後話了。

說起來華陽在清陽落難時動手動得太狠,兩脈畢竟有同宗之名,如此急進,令人忌憚,清陽的優勢倒是更大了一點。

不過華陽給人的感覺一向是要比清陽銳利一些,也更有進取心,上次道魔之戰以前,青冥宗掌事的長老有六成是出自華陽。

當時青冥宗的宗主也是華陽一脈,極工智計,應衆人所托,排下一套甕中捉鼈的陣法,卻把玄象宗扔出去當誘餌,玄象宗精英一役便折損殆盡,兩宗就此結怨。

但是其他宗門并沒有比玄象宗好多少,魔族回光返照臨死一擊,除了正面戰場之外,多年埋下的暗樁也派上用場,青冥宗主被秘法虐殺魂飛魄散,華陽群龍無首,玄象宗含血泣訴,字字進逼,而戰前與會的宗門齊齊抽身而去。

局勢一亂,往往是愈演愈烈,魔族大敵一去,兩宗沖突爆發,雙方都有死傷,仇恨便越積越多。秉持溫和之念的清陽首座意圖化解宿怨,使彼此都能休養生息,卻被華陽陣法誤傷,與玄象宗新任宗主同死陣中,清陽一脈嘩然大變。

出乎意料的是,青冥宗的內部矛盾發展得比外部矛盾還快些,或許是大家待在一處,離得近了嫌隙就多,許多年深日久的舊怨都被翻出來添火加柴,将兩脈的隔閡越燒越寬。

幸而道魔之戰後各派頂尖的人物都凋零失散,所以當時混戰也不會很激烈。摩摩擦擦了幾百年,到謝子尋這時,新的頂梁柱已經立穩腳跟,事情也就越搞越大,才成了現在一點即着的糾葛形勢。

華陽和蕭氏也是在那時候變得愈發親密,蕭氏原本是沒有偏向的,所以自然選擇了較為勢弱的一方,而選定了華陽,與清陽就有了說不清道不明的界限,終究是漸行漸遠。

蕭翎想做的正是拉近蕭氏與清陽的距離。

從目前的發展來看,清陽比華陽更值得信賴,雖然不顯山不露水,暫時也處于頹勢,但這反而是清陽的優點。青冥宗一家獨大的格局,除了它自己以外,誰都不想再看到,但如果華陽占了優,他們必定是要竭力争先的。清陽的“清”和華陽的“華”,是從命名的時候就奠定的基調。

難點在于如何說服蕭氏的其他人,尤其是蕭允。

蕭翎出神地想了很久,才意識到自己已經下定決心要轉向清陽。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謝子尋。

當年他初見謝子尋,絕不會想到自己會如此心動。

謝子尋拿走心血之後,他連平時放在手邊把玩的小玩意也沒有了,便抽了案頭一支插瓶的海棠挽劍花,抖得書案上全都是花瓣。

花枝太輕,他玩得不痛快,幹脆起來拿了劍出去。到院子裏對着無數桃枝,卻想起謝子尋如何折枝與他對戰,心裏又沉甸甸地揉出一團酸甜。

當真是百事無心,喜笑含愁。

他又想起謝子尋的神情,想他答出“我想過”時謝子尋閃爍的目光。

還有他問出最後一個問題時,謝子尋沉默之後的否定。

他說:“你不答應也沒關系,但是有一個問題,子尋,這個問題,你一定要告訴我真話。”

“如今你心裏,可還有旁人麽?”

謝子尋說:“沒有。”

蕭翎就笑了,心想:“那就是有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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