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連家堡】兒子你看!我們到家了! (1)
南疆各部族向來偏安一隅, 與中原朝廷可謂井水不犯河水, 除了二十幾年前九溪族那筆爛賬,雙方幾乎從未發生過龃龉, 這次百蟲族毫無預兆地率大軍入侵, 沿途不擾民、不放火, 氣勢洶洶、浩浩蕩蕩,直奔京城而來, 可把京城的各方權貴與百姓們給吓壞了。
消息傳出來, 一夕間街頭巷尾變得空空蕩蕩,不懂事的孩童也被提溜回家, 除了巡邏的官差與鷹衛, 滿城看不到一個人影, 大家紛紛縮在烏龜殼裏面瑟瑟發抖,只偶爾偷偷摸摸探出頭與左鄰右舍議論幾句,了解一下外面的情形。
“聽說聖上才醒過來,又病了, 恐怕是被氣病的吧?”
“聖上原本說要禦駕親征鼓舞士氣呢, 這一病就不能成行了, 說是讓宣王去,宣王素有賢名,想來深受聖上的賞識呢。”
“聖上還說要其他幾位皇子跟着宣王出門歷練,也是用心良苦啊!”
“聖上……”
“聖上……”
宣王就在百姓們不明就裏、颠倒黑白的言論中吐着血随大軍出征了,連一絲掙紮反抗的機會都沒有。
且不說宣王心中有多少恨,皇帝這頭其實也好不到哪裏去, 他莫名其妙中了蠱,此刻就像餓死鬼投胎一般,嘴裏離不了吃的,一會兒沒得吃就餓得狂躁暴怒,禦膳房被突如其來的變故鬧得人仰馬翻。
如此過了兩天,禦膳房增加無數人手,總算恢複了有條不紊,這時皇帝也漸漸習慣了如此不要命的吃法,終于冷靜下來。
這一冷靜,他才猛然驚覺,自己是因為中了蠱才未能禦駕親征的,這麽說來,給自己下蠱的人與暗中推波助瀾逼迫自己去戰場的絕對不可能是同一方,給自己下蠱的……并不是盼着自己早死的兒子,而極有可能是……謝容禛!
皇帝一刻不停地往嘴裏塞着糕點,陰沉着臉邊嚼邊琢磨此事。
身邊的太監宮女們該受刑的已經受了刑,就連一向深得帝心的許公公也未能逃過此劫,可誰也沒能交代個一二出來,看來下蠱一事并不是哪個兒子買通了自己身邊的人,這神出鬼沒的路數與上回如出一轍,算來算去還得算到謝容禛頭上。
謝容禛與南疆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一定是他下的蠱!
皇帝将食盤一推,宣右統領觐見,等右統領走進來的時候又忍不住将食盤重新拖回來,拿筷子夾了塊油膩膩的肉吃下去,盡量讓吃個不停的自己顯出本該有的威嚴,沉聲道:“朕交代的事都去辦了?”
他中了這古怪至極的蠱,宮裏的禦醫束手無策,他只能讓人去南疆其他部族尋找精通蠱術之人,不過去一趟南疆很不容易,他也不耐煩等那麽久,就讓右統領同時再派個人去流雲醫谷,寄希望于那位再世華佗能将自己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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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統領跪地恭敬道:“已經安排下去了。”
皇帝又問:“六扇門的人動身了沒有?”
六扇門交給鷹衛,依舊是左右統領共同主事,這也是皇帝的一點帝王心術,兩位統領互相制衡,皇帝就不必操心太多,下令讓他們去查謝容禛,其餘事不必多加幹涉。
右統領道:“已經動身了,左統領親自去的。”
皇帝滿意點頭,未再說什麽,又往嘴裏塞了一樣吃的,揮揮手道:“下去吧。”
*
天氣越發寒冷,北方已經開始飄雪,一行人馬頂着風雪嚴寒前行,馬都裹得嚴嚴實實,馬上的漢子們個個滿面紅光,眼底有趕路的疲憊,神情卻是亢奮的。
刑六雙手攏在嘴邊,對着遠方的山脈大吼:“嗷——我們回來喽——”
镖師們被他帶動,一個個都舞着手狂叫亂吼起來。
肚肚被吵醒,不滿地甩了甩尾巴。
連慕楓雙手在胸前兜了兜,掂掂它的分量,扯緊大氅将它裹得密不透風,随即擡起頭,被雪染白的鬥笠下雙目精亮有神,他看着矗立在山脈間的連家堡,眼前一派巍峨壯觀,心底則盛滿了柔情蜜意。
終有一日,我會帶阿容回來,回到這裏,讓他成為徹徹底底的連家人!
堡樓上的人遠遠看見他們的身影,早就飛奔着将消息傳遞進去,很快就有人浩浩蕩蕩湧出,穿過一座又一座漢白玉牌坊,直下到山腳,隆重地将他們出門許久的少堡主恭迎回家。
連慕楓翻身下馬,第一件事就是将懷裏的胖貓掏出來,舉着它面對裏面熱火朝天忙着掃雪的堡衆,朗聲笑道:“兒子你看!我們到家了!”
堡衆:“……”
肚肚:“……”
肚肚很不情願出來受冷,“嗷嗚”一聲扯着他衣襟又鑽進去。
堡衆看向連慕楓的目光一言難盡,總覺得少堡主變了個人似的,那眉梢眼角的笑意比以往多了些難以描述的成分,究竟多了什麽,他們這些糙漢猜不出,也沒那細膩的心思去猜。
連慕楓揣着肚肚拾級而上,領着一行人直奔主院,連老堡主與連堡主已經在前廳等着了,見到他便呵呵笑起來,起身在他肩上捶一捶拍一拍,顯然都很高興。
連堡主連震是當家人,自然要留下來與一衆出入南疆的镖師敘話,慰問一番他們的辛苦,再論論賞,這些要花去不少功夫。
老堡主已經迫不及待地扯着連慕楓進內廳去了,連慕楓年幼喪母,如今家中至親只剩祖父、父親和妹妹,妹妹連慕晴坐在裏面,見到他立刻開心地跑過來:“阿兄!”
“哎!”連慕楓笑應着,将手裏一只小匣子遞給她,“喏,給你的。姑娘家的東西我不會挑,也不知道好不好,你湊合着用吧。”
連慕晴眉開眼笑地接過去,打開匣子摸摸裏面精雕細琢的首飾,愛不釋手。
老堡主繞着他轉一圈:“你的貓呢?老早就興師動衆地讓人回來給你準備貓窩,怎麽沒見到你的貓祖宗?”
連慕楓得意地再次将肚肚掏出來,抱着它面對老堡主:“肚肚,叫曾爺爺!”
老堡主眼一瞪,跟肚肚未睡醒的惺忪眯縫眼對上視線:“叫我什麽?”
連慕楓又抱着肚肚轉向連慕晴:“來,叫姑姑!”
連慕晴也瞪大眼:“???”
連慕楓撓撓肚肚寫滿不高興的胖臉:“這是我兒子!”
老堡主:“……”
連慕晴:“……”
屋裏熏了暖爐,肚肚舒展四肢,感受到裏面的暖意,心情好了,不樂意繼續窩在連慕楓這個便宜爹的懷裏了,輕快地跳下地,在老堡主與連慕晴腿邊聞聞,翹着尾巴開始四處巡視自己的新領地。
一陣熱鬧過後,連家堡的镖師們散了,連慕楓與家人圍着桌子吃了頓和和睦睦的團圓飯,又帶着吃飽喝足的肚肚去它的貓窩。
肚肚的貓窩是專門請老木工打造的三層小樓,裏面吃的用的玩的一應俱全,穩妥地安置在連慕楓的屋子裏,肚肚一進去就聳起它的小鼻尖四處聞,聞到了連慕楓的味道,心裏頗為滿意,很自覺地在裏面安家落戶。
連慕楓去淨房洗去一身疲憊與塵土,換上幹淨衣衫,去了老堡主那裏,連堡主也在裏面坐着,顯然都在等他。
夜深人靜,老堡主屏退下人,問道:“這趟去南疆,可曾找到恩人的後人?”
連慕楓早就打好了腹稿,面不改色地撒謊:“沒找到。”
恩人的後人如果還活着,此刻必然在百蟲族為奴,阿容正計劃着将九溪族的族人全部救出,到時恩人的後人必然也能重獲新生,他若是莽撞地去找人,一是不容易找到,二是極有可能打破阿容的計劃,那就得不償失了。
他想着等九溪族的人都自由了,他再去找找看,算是為祖父彌補遺憾,可阿容就是謝容禛的事他是打定主意爛在自己肚子裏的,他信得過家人,可家人也有信得過的心腹,萬一哪裏出了岔子,消息洩漏出去……
老堡主并未多想,聽說沒找到也不失望,畢竟他以前也找過幾次,都是無功而返,這回讓連慕楓過去只不過是碰碰運氣罷了。
連慕楓問:“上回那只信鴿是怎麽回事?我瞧着與我們家養的信鴿有幾分相似。”
“你沒看錯,确實極為相似。”老堡主點頭,神色添了幾分嚴肅,“那信鴿是皇室暗中飼養的,養信鴿的人與我們連家堡的師傅同出一脈,那些信鴿歷來只有天子能用,是天子與我們連家堡暗中聯絡的途徑。”
外界都知道連家堡早已退出朝堂,連慕楓是鐵板釘釘的繼承人,自然知道實情并非如此,只是關于信鴿的秘密他卻是第一次聽說,不禁蹙起眉峰,疑惑道:“歷來只有天子能用?這麽說,天子只可能将信鴿交給太子,如今京城坐着的那位皇帝名不正言不順,就不可能知道這種信鴿的存在。”
老堡主點頭:“正是如此,先皇必然将信鴿與青銅帶鈎都交給了當時的太子謝冀,如今與我們聯絡的正是在那場宮變中死裏逃生的謝冀,只是他藏得太深,我們至今不知他身在何處,我們想确認他的身份,讓他拿出先皇傳給他的半塊青銅帶鈎,他也顧左右而言他。”
連慕楓覺得此人鬼鬼祟祟的,心中不喜:“他究竟想做什麽?”
老堡主顯然也不大高興,冷哼一聲:“還能做什麽?無非是想借我們的手奪回本該屬于他的一切!他将我們連家堡當成什麽了?争權奪利的劍?還是言聽計從的狗?做夢!”
連慕楓想到上回在應城的偷襲,只覺迷霧重重,信鴿就是那時候出現的,不可能是巧合,上回偷襲的人必然與謝冀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更何況阿容那時候也在,阿容又是那樣特殊的身份……會不會對方本就是沖着阿容去的?
連堡主見他陷入沉思,不禁問:“你知道些什麽?”
連慕楓想到臨別之際墨遠說過的話,斟酌道:“如果……他并不是想調動我們的兵馬,僅僅是想得到我們手裏那半塊青銅帶鈎呢?”
老堡主與連堡主同時愣住。
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起各位!存稿箱忘記設定時間,不巧又忙着別的事沒及時檢查更新,抱歉!
送上小劇場:
老堡主:一個撿來的兒子,嘚瑟成這樣!
連堡主:一個撿來的兒子,嘚瑟成這樣!
連妹妹:一個撿來的兒子,嘚瑟成這樣!
镖師們:保持隊形!
二寶:咦……我……有了……
狗子:!!!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47章 【青銅帶鈎】哎喲我的爺爺,這傳家寶可是古物,您風太大了,可別把它扇地上摔壞了!
連慕楓記得當初在應城時, 邢六追出去發現三十裏之外埋伏着上百個真正的高手, 那時他只覺得這些人為了一座小小的醫館擺這麽大陣仗,實在小題大做, 現在再細想才明白, 他們興許是識破了阿容“竊鈎大盜”的身份, 深覺受到了威脅,想要斬草除根。
更重要的是, 邢六所認為的“真正的高手”必定是頂尖的那一類, 能同時出動上百個這樣的高手,放眼天下恐怕鮮少有哪個門派能如此豪爽地做到, 擁有這樣的實力, 他們還需要連家堡出兵支持麽?
連慕楓隐去墨遠的身份, 細細說了那次遭圍攻的事,又道:“那位前太子謝冀必定已經擁有了不小的實力,宮變過去都超過二十年了,只要他不是個廢物, 二十多年足夠他悄悄畜養出幾十萬兵馬, 他根本不需要我們連家堡的支持。”
連堡主與老堡主都有些意外, 上回李山回來只送了只信鴿,并沒有細說前因後果。
老堡主點點頭:“确實,借來的兵總不如自己的兵知根知底,他所圖謀的是皇位,更應該謹慎行事,他找上我們難道不怕節外生枝?”
連堡主道:“爹, 不如您将青銅帶鈎拿出來,我們再細看看,說不定慕楓猜對了,他們只是想要這枚帶鈎。”
老堡主點點頭,起身去将帶鈎取來,小心翼翼擺放到桌上,祖孫三人圍坐着細細觀摩,神情都有些嚴肅。
連慕楓一擡頭,莫名覺得這場景有些好笑,忍不住“噗”一聲樂起來。
老堡主吹胡子瞪眼,蒲扇似的大掌朝他腦袋扇過來:“笑什麽,說正事呢!”
連慕楓忙偏頭避開,同時飛快地伸手護住桌上的青銅帶鈎:“哎喲我的爺爺,這傳家寶可是古物,您風太大了,可別把它扇地上摔壞了!”
老堡主的巴掌頓在那兒扇也不是收也不是,最後不輕不重地在他後腦勺拍了一下,祖孫三人都笑起來。
三人輪番拿起青銅帶鈎,翻來覆去地仔細看,自然是沒有琢磨出任何端倪,畢竟是傳了幾百年的東西,若真有什麽明面上的秘密,肯定早就被發現了。
連慕楓道:“一直知道咱家有這枚帶鈎,我還不知道它是怎麽來的呢,可有什麽特別的故事?”
老堡主擺擺手:“能有什麽故事,撿來的。咱們老祖宗跟太祖皇帝那會兒是滿街亂蹿的乞兒,交情好得恨不得穿一條褲子的拜把子兄弟,無意間撿了一對沉甸甸的帶鈎就以為要發達了,結果沒有當鋪肯收,他們不死心,就一人一塊分了,說留着給兒子孫子,說不定哪天就碰上識貨的人了呢,這帶鈎就這麽傳下來了。”
連慕楓點頭,後面的事他倒是知道。
天下大亂,兩兄弟趁亂而起,掙下了一份江山,老祖宗深谙明哲保身的道理,功成身退辭別朝堂,創立江湖門派連家堡,太祖留不住人,就拿着青銅帶鈎許下承諾,說咱們江山對半分,你盡管發展你的勢力,想多大就多大,我絕不動你分毫,老祖宗自然不敢應承,也拿着自己那半塊青銅帶鈎許下承諾,說我們連家堡勢力再大都是陛下的,是朝廷的,一旦家國有難,這對帶鈎就是虎符,我們可以随時為國出征,馬革裹屍、戰死沙場不在話下。
為了能讓這份承諾一直延續下去,太祖特地下了一道密旨,算是立字為證,又言明此事不會對外聲張,兩家直系傳承的子孫知曉就夠了,免得人多眼雜招人嫉恨引人垂涎,給連家堡帶來麻煩。
想到這些,老堡主忍不住感慨:“都傳承幾百年了,這帶鈎統共也沒派上幾次用場,這是好事啊!”
連慕楓冷哼:“是啊,老祖宗答應的是為國捐軀,可沒答應幫哪個狗屁倒竈的皇子争皇位。”
老堡主又讓他逗笑,扇了他一巴掌,将青銅帶鈎重新收起。
連慕楓在後面跟着:“可要收好了,除了咱們爺兒仨,什麽人都不能說。”
老堡主笑罵:“還用得着你吩咐?瞎操心!”
連慕楓也跟着笑起來:“這可說不準,萬一哪天您被人灌醉了酒後吐真言呢。”邊說邊緊緊盯着老堡主手裏的動作,暗暗想着得找個機會将這古物偷出來換個地方藏好,免得真讓有心之人鑽了空子。
老堡主操縱機關将暗門關好,回頭道:“不早了,先回去歇着吧,有什麽事明日再說。”
連堡主與連慕楓齊聲應下,走到門口時,連慕楓又停下腳步。
連堡主回頭看他,疑惑道:“怎麽不走了?”
“咳…”連慕楓笑了笑,“爹,我問您個事,您可別瞞着我。”
連堡主難得見他不自在的模樣,笑起來:“問吧。”
連慕楓湊過來,壓低嗓音,一副不足為外人道的尴尬模樣:“我以前是不是受過重創?或是中過劇毒?”
連堡主哭笑不得:“這都什麽跟什麽?你有沒有受過重創、中過劇毒,你自己不清楚?”
連慕楓抿抿唇,神色添了幾分認真:“我是說,我有沒有因為這個失憶過?”
連堡主:“……”
連慕楓觀察他的神色:“沒有?”
連堡主無奈道:“沒有。”
連慕楓垂眸,眉峰斂起,面露沉思:“為什麽我總覺得我忘記了很重要的人和事……”
連堡主:“……”
*
寒意自北方席卷而來,大軍出征沒多久,京城就下起了雪。
皇帝依舊暴飲暴食,人卻不見長肉,反而迅速消瘦下去,就連聲音都變得沙啞了,似乎他吃進肚子裏的東西全都喂了蠱蟲,甚至不停地吃也滿足不了蠱蟲的胃口,這些饑餓的蠱蟲開始蠶食他的血肉,讓他短短數日就瘦得幾近脫相。
皇帝坐立難安,每日對着流雲醫谷的方向望眼欲穿,不時問身邊的太監:“有消息了麽?”
許公公上回沒熬得住刑,趴了幾天就死了,皇帝身邊這會兒換了一個太監,這太監以往不曾伺候過皇帝,對皇帝的脾性并不完全了解,是以每次開口都有些戰戰兢兢:“回陛下,尚未有消息傳來。”
皇帝不悅地沉着臉,繼續等。
幾日後,六扇門的人終于從醫谷匆匆趕回,卻沒有帶來好消息,只說:流雲公子不懂南疆蠱術,對蠱毒無能為力。
皇帝也不知該失望還是生氣,擡起一腳狠狠踢翻堆滿奏折的案桌,之後眼一翻,暈了過去。
這回倒沒有暈多久,皇帝很快就被手忙腳亂的禦醫們掐醒,只是嗓子裏“嗬嗬”地發着氣音,竟是說不出話了。
宮裏一團亂的時候,京城某處不起眼的角落,一座破舊的民宅內亮着一盞幽燈,燈下坐着一道人影,此人骨瘦如柴,幹枯的手正在奮筆疾書。
門“吱呀——”一聲打開,墨遠擡腳走進來。
燈下的人聞聲回頭,忙起身對他行禮:“鄭歉見過公子!”
墨遠對他笑了笑,在桌旁坐下,擡眼細細打量他的面孔,關切道:“鄭先生最近身子如何?可有什麽不适之處?”
鄭歉搖頭:“沒有不适之處,公子給的藥極好。”
墨遠拿起桌上的字看了看,笑道:“你這字練得越發好了。”
鄭歉嘆道:“形似而神不似,還差一些火候。”
墨遠将字放回去,不在意道:“皇帝這些日子喜怒不定,他本人寫的字也有些浮,你這火候其實正好。”
鄭歉眼皮松垂的雙目陡然煥發出光彩,激動道:“可是時機差不多了?”
“是。”墨遠輕笑,“許公公已經死了,皇帝身邊的太監新換了一撥,你去了,只要小心一些,不會被人發現。”
鄭歉激動得熱淚盈眶,咬緊牙關、握緊雙拳,“撲通”跪下地,哽咽道:“我等這一天……很久了……多謝公子!”
墨遠将他扶起:“鄭先生言重,你是為你自己,也是在幫我,快請起!”
鄭歉站起身,擡袖擦了擦臉。
墨遠道:“先把這裏收拾一下,今晚我就帶你進宮。”
鄭歉點頭,只覺得渾身血液都開始沸騰,略顯蒼老的枯瘦面孔變得精神奕奕,似乎陡然年輕了十歲。
半個時辰後,墨遠帶着他融入夜色,熟門熟路地來到皇帝寝宮,将他安置在寬闊又隐秘的房梁一角,從這個角落稍稍探頭還能看到不遠處同樣蹲在其他房梁上的幾名鷹衛。
鄭歉不懂武,來的一路已經被墨遠快如鬼魅的輕功吓出冷汗,這會兒更是緊張得不敢動彈,不過仇恨與希望又支撐着他,讓他漸漸恢複冷靜從容。
墨遠弓着身踩着房梁離開,身形化作一道陰影,銀針撒出,悄無聲息又幹淨利落地射向隐藏在黑暗中的鷹衛,這些鷹衛中了銀針,姿勢沒有任何變化,只瞳孔渙散開來,似一尊又一尊不動的石雕。
墨遠又将睡夢中的皇帝與值夜的太監弄暈過去,這才帶着鄭歉跳下地,又三下兩下将皇帝的衣衫扒光扔給鄭歉,低聲道:“換了。”
鄭歉只來得及看皇帝一眼,不過這一眼已經足夠他安心了,他飛快地換好衣衫,見墨遠已經将皇帝随便一裹扔下龍榻,忙自己躺上去。
墨遠盯着他與皇帝的臉看了一會兒,笑起來:“接下去就看你了,你當心一些。”
謹慎起見,墨遠并沒有在宮裏安插自己的人,如今鄭歉冒充皇帝躺在榻上,算是徹徹底底的孤軍深入,鄭歉眸色凝重地點點頭:“公子放心,我準備了三年,就等這一天呢。”
他對皇宮并不陌生,他原本就是宮裏的史官,專門紀錄皇帝一言一行,他父親是,他祖父也是,這幾乎算是祖傳的差事,二十多年前他還年輕,怎麽都不會想到宮裏會變天,自家會遭遇滅頂之災。
三年前,墨遠找上他,讓他學皇帝的一言一行,讓他模仿皇帝的字跡,他起初覺得荒謬,不解道:“我與當今天子長得并不相像,要如何假扮?”
墨遠給他一包藥:“此時不像,瘦下來就像了,你去亂葬崗翻翻,看兩具骷髅骨能有多少差別。我給你的藥對身體沒有傷害,你有三年時間慢慢瘦下來,以後想恢複也再花三年時間就可以了。你的輪廓與皇帝極相似,瘦成皮包骨之後絕對可以以假亂真。”
那時他一心想着報仇,沒有退路,不得不答應與墨遠合作,如今三年已過,他的不得已漸漸變成了迫不及待,提防散去,他對墨遠只剩感恩戴德。
他深吸口氣,閉上眼:“我準備好了,公子可以放心離去。”
墨遠收回鷹衛身上的銀針,趁着他們漸漸恢複意識的短暫功夫,将裹得嚴嚴實實的皇帝扛在肩上,迅速離開皇宮,一路飛出城門,上了城外早已等候在林間的馬車。
他将皇帝往馬車裏随手一扔,對駕車的心腹吩咐道:“把他身上的蠱毒解了,人看好,別讓他死了。”
心腹點頭:“公子放心!”
墨遠摘下面巾:“你們找個人盯着城東歸榮堂,若是見到連少堡主現身,就替我給他帶個口信。”
心腹面露疑惑:“連少堡主走了沒多久啊!”
墨遠笑起來:“他很快還會再來的。”
心腹忙點頭:“是,不知公子要帶什麽口信?”
墨遠摸摸袖中匕首,眼底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溫柔:“就說,我去追出征的大軍了。”
作者有話要說: 狗子:我可能失憶了![焉頭耷腦.jpg]
老爹:……
爺爺:……
狗子:我好像把我媳婦兒忘了!QAQ
老爹、爺爺:……
老爹:這是憋出毛病了?咋整?
爺爺:去請流雲公子!
……
流雲提筆開方:媳婦兒一只,剝衣,直接口服。
第48章 【飛鴿傳書】連慕楓用力壓住差點翹起來的嘴角,淡淡道:“我意中人。”
回到連家堡, 連慕楓破天荒頭一次徹夜難眠。
他将墨遠送給他的青絲緊緊貼在胸口, 心裏空蕩蕩的沒個着落,輾轉反側間腦海裏又控制不住浮現出墨遠在自己身下顫抖着喘息呻吟哭叫的模樣, 只覺得全身上下都燒起來, 忙将被子掀開, 瞪着黑暗中的屋頂呼呼直喘粗氣。
原本躲在他被窩裏睡得正香的肚肚猛然感受到寒意,大為不滿, 起身繞着被子轉一圈, 踩着他的臉跳下去。
連慕楓:“……”
肚肚還是貪玩的年紀,醒來後沒了睡意, 在貓窩裏待了片刻又出來了, 先是找到盛小魚幹的碗, 頂開碗蓋吃了幾口,吃完又開始在屋子裏四處轉悠、上蹿下跳,鬧出各種聲響。
連慕楓剛起了些蠢蠢欲動的心思,不得不偃旗息鼓, 實在被折磨得沒辦法, 只好起身去外面披星戴月地練功。
翌日清早, 連家堡的镖師們精神奕奕地跑去練兵場列陣,連慕楓卻趴在被窩裏睡回籠覺,睡了沒多久就被老堡主給拎出來。
連慕楓搓搓臉,見他遞過來一張小紙條,立刻恢複精神。
紙質有些熟悉,他拿到手裏的一瞬間就想起上回信鴿腿上綁着的空白紙張, 心神一禀,立刻将紙條翻開,這回裏面倒不是空白了,而是寫了一行小字:竊鈎大盜乃謝桓之子,此人藏身于流雲醫谷,請老堡主務必提防流雲公子。
連慕楓皺着眉看完,面露不悅:“他這意思是……流雲公子是故意接近我們的,是別有用心?”
老堡主蹲在貓窩門口,解下腰間玉佩逗肚肚玩:“正是此意,當初流雲公子給我賀壽,的确是不請自來,我也覺得他此舉有些蹊跷,不過老頭子我看人也不至于那麽眼瞎,流雲公子成天寡淡着一張臉,眉眼裏盡是無欲無求,要說這樣的人別有用心,我還真是不太敢相信。”
連慕楓笑起來:“那您覺得流雲公子當初為什麽會來?”
“哎哎!”老堡主一個走神,讓肚肚扯走玉佩叼進了貓窩最裏面,他見肚肚在軟墊上面獨自玩得不亦樂乎,幹脆随它去了,起身走回連慕楓身邊坐下,“依我看,這八成是雲大的主意,那小子鬼精鬼精的。”
連慕楓一聽他提起雲大就渾身不是滋味,冷哼道:“是,賊眉鼠眼,居心叵測。”
老堡主一聽樂了:“喲,這是結下梁子了吧?什麽時候的事?”
“沒有的事。”連慕楓一口否決。
老堡主笑呵呵地在他腦袋上扇了一巴掌,接着道:“我猜雲大就是想替師父揚名,這才撺掇着他師父過來的,你看這短短幾年功夫,流雲公子已經天下皆知,流雲醫谷更是成了朝野争相追捧的聖地,不論正邪,輕易都不敢得罪他們。流雲公子是我們連家的大恩人,卻至今不曾攜恩圖報,可見行事足夠光明磊落。倒是那位謝冀,鬼鬼祟祟、藏頭露尾,我們都不打算與他聯絡了,他又主動送來這麽一則消息,行事實在叫人不喜。”
連慕楓原本還有些擔心,這會兒是徹底放下心來,笑着恭維道:“姜還是老的辣,咱們可不能中了奸人的離間計。”
老堡主胡子一抖,眯着眼上上下下打量他:“離間計?剛才誰說雲大居心叵測的?怎麽一轉眼又跟他們醫谷成自己人了?”
連慕楓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忙道:“爹呢?”
“在前面議事呢,臨近年底了,堡裏事多。”老堡主也不追問,起身踱到貓窩門口,有心把玉佩拿回來,剛伸出手就見肚肚咬着玉佩一頭鑽到軟墊底下,還将濕漉漉的流蘇往裏面塞了塞,愣是将玉佩藏起來了。
老堡主:“……”
連慕楓随口道:“就給它呗,都叫你一聲曾爺爺了,小氣。”
老堡主吹胡子瞪眼:“怎麽叫的?我怎麽沒聽見?”
連慕楓張嘴:“喵——”
老堡主哭笑不得。
這時外面有人跑進來,手裏拿着一封信:“少堡主,京城歸榮堂的飛鴿傳書!”說完才看見蹲在貓窩門口的老堡主,愣了愣,連忙對老堡主行禮,還沒來得及開口,信就被連慕楓風卷殘雲般奪過去了。
老堡主站起身,見連慕楓火急火燎地展開信,便好奇地踱過去。
連慕楓臨走前交代歸榮堂的掌櫃替他留意京中形勢,要求将大大小小的變動都事無巨細地告訴他,他本就無意隐瞞家人,見老堡主眯着眼探頭過來看,幹脆将信紙遞到他面前。
老堡主接過去抖了抖,皺着眉念道:“皇帝突然下旨重審當年的廢太子與九溪族謀逆案,滿朝嘩然,有大臣極力反對,被鷹衛當場誅殺……”
連慕楓猛地握拳,看向信紙的目光灼熱得像是要燙出兩個窟窿。
皇帝絕不可能主動要求重審這麽大的案子,若哪天翻案了可就是打自己的臉,但他不僅提出來了,還非常果決地出動鷹衛鎮壓反對之人,這其中必定有隐情,一定是阿容做了什麽。
他的阿容就是這麽胸有成竹、一擊即中,他恨不得将自豪激動的心情宣告全天下。
“你還關注這種事呢?”老堡主有些意外,沒發現他極力隐忍的情緒,接着念道,“莫遙公子說有要事在身,已辭別歸榮堂……嗯?這前言不搭後語地怎麽又冒出一個莫遙公子?你在京城認識的朋友?”
連慕楓清了清嗓子,在心裏飛快地斟酌一番,看向老堡主:“您真想知道?”
老堡主笑罵:“愛說不說,神神叨叨的。”
連慕楓用力壓住差點翹起來的嘴角,淡淡道:“我意中人。”
老堡主:“……”
連慕楓擡眼觀察他的反應,還沒來得及仔細辨別,門外又傳來腳步聲,這次是老管家匆匆跑過來了,進門就喊:“老堡主、少堡主,堡主喊你們過去!”
老堡主轉過頭:“什麽事?”
老管家道:“鷹衛左統領帶着幾個六扇門的差爺到訪。”
六扇門奉命出來查竊鈎大盜的案子,這件事江湖中但凡有點耳目的人都知道,連老堡主心中有數,就和連慕楓一道趕去前面正廳,見了見令朝堂上下聞風喪膽的鷹衛統領。
鷹衛統領的來意很明确,就是希望連家堡協同調查此案,雖然青銅帶鈎的秘密沒幾個人知道,但連家堡祖上是開國功臣這是人盡皆知的,因此連家堡一直與朝廷關系密切,鷹衛這次要查的是謝容禛,謝容禛神出鬼沒,身後必定有江湖門派支持,如果有連家堡幫忙,興許查起來會容易許多。
鷹衛左統領并沒有逗留太久,事情交待完就火速離開了,明面上說的是幫忙,其實跟下旨也差不多了,不需要他們在此耗費太多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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