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人妖
01
這世上,該有種感情,叫做一見相知。
馬佑樘初見王奕析時,王奕析正在打水。彼時晨光熹微,馬佑樘只遠遠的瞧見了一個打水的身影,至于那打水人是男是女,是何模樣,馬佑樘一概沒有看清,但,這也不影響馬佑樘心中騰然生出的親近之情。
他從不知道,有人居然連打水,都是如此的令人難以轉睛。
一瞬不瞬的走近水井,王奕析的樣貌漸次清晰,修眉鹿眸,翹鼻丹唇,擔的上一句顏如舜華,只是,一襲長裙,頗顯違和。
不該是這樣的,馬佑樘想。可,又該是怎樣?
晨風尚寒,吹得王奕析噴嚏一打,手一滑,剛提上來的水桶便又掉回了井內。看着王奕析伸頭往井裏探時露出的喉結,馬佑樘默念了句領如蠟擠,才心神一正,抓到了重點。
違和感,随之四散。
02
家教禮數或許是刻在骨子裏的東西,亦或許,不過是裹在皮囊外的一層盔甲。
僅看到王奕析的為難神情,便丢了盔卸了甲的馬佑樘,顧不得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顧不得麋鹿行與左而目不瞬,他一路匆匆跑回家中,拿了長鈎便奔回了井邊。
撈桶,提水,一氣呵成。一氣呵成到,馬佑樘提水時都忘了用轱辘,只憑着一根井繩,便提上了一桶水來。
桶是他家的破木桶,那人,應當也是。
03
一個受不了公婆打罵逃出家來,不巧又逃到了丈夫親戚所居村鎮的倒黴蛋。
馬佑樘聽着王奕析的敘述,感覺,略耳熟。回京一趟,有關男子扮作女子以行采花之事的傳聞,他多多少少也聽說了一些,除去馬萬寶那一點,王奕析口中所說,正是采花賊的慣用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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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般容貌,還需做那采花賊?
馬佑樘的疑問在嘴邊打了個圈重回腹中,他改了口,道,馬萬寶游學去了。
04
雖不知王奕析為何懼見馬萬寶,但馬萬寶既不在村中,王奕析也該高興才對。
看着強自苦笑的王奕析,馬佑樘覺着自己越發的弄不懂王奕析,也越發的對王奕析感興趣了。
最令他感興趣的,是王奕析要如何去給婉娘治療腹疾。
從《香鏡緣》到那過于親昵的話語,婉娘已把自己的心思鋪了個十成十。只王奕析這個小傻子,還将婉娘的說辭信以為真,認為他的婉姐真是要讓他來治病,傻乎乎的,卻又有點兒可愛。
05
到底也不是真傻。
王奕析,終是趕在馬佑樘按耐不住阻止婉娘之前,茅塞頓開跑出了廂房。
天底下哪有從女人的香閨中跑出的采花賊?
看夠了王奕析慌亂尴尬的神色,馬佑樘走進廂房,為王奕析圓場去了。圓場的漂亮話有許多,可以說王奕析實不精于按摩一道,他跑出來,全是因為臨場露怯。也可以說,王奕析是忘拿按摩器具了,這才轉身出屋。但馬佑樘,偏偏選了婉娘最不愛聽的話。
馬佑樘說,你對奕析的心意我給他說了,我讓他自己選擇,是否要留下來給你治療。
自然而然的被婉娘趕出門去,門外,站着個左右徘徊的王奕析。
見到王奕析,身後那被摔的震天響的屋門也算不得什麽了,馬佑樘捉弄心起,故意把話說的模棱兩可。
去我的房裏休息吧。
不出所料的,看到了王二臉上明晃晃的難以置信。
早知道王奕析會在聽到自己的戲言後露出此種表情,但在真正看到時,沒來由的,又有些說不上來的失落。
06
王奕析既披着個女人的身份,馬佑樘便也願陪他演下去。孤男寡女,不得共處一室。馬佑樘原想與王奕析分居兩室,不成想,這所有的設想,都在王奕析的面前土崩瓦解。
等反應過來,床上的兩床被子早已鋪的整整齊齊,馬佑樘看着幾近挨在一起的被筒,覺着這一切,便當是如此。
因着昨夜沒有睡好,王奕析一沾枕頭,就睡得不知今夕何夕。
聽着耳邊逐漸平緩下來的呼吸聲,馬佑樘偏過頭,看向了王奕析。
眉、眼、鼻、唇,處處陌生,偏又處處透出種熟悉感。好似在今日之前,他已與王奕析見過千次萬次,但,怎麽可能。
許是一見如故,便連長相,也覺得熟悉。
搪塞給自己一個難以信服的理由,馬佑樘看着王奕析的睡顏,失了眠。
王奕析睡的深沉卻不老實,一晚上踢被翻身好不熱鬧,最終,王奕析一翻身,貼到了馬佑樘的身上,與此同時,貼到馬佑樘身上的,還有那精神奕奕的小奕析。
若是以這樣的姿勢醒來,也不知王奕析該是何種表情。馬佑樘這樣想着,長臂一攬,将王奕析又摟近了幾分。
馬佑樘算到了王奕析醒來後的不知所措,卻沒算到,小奕析在大奕析醒來前,便率先吐了薄霧。這下,不知所措的人,從一個變作了兩個。
與男子同床,是第一次。被男子的那物沾濕小褲,更是開天辟地第一回。感受着那不容忽視的濕熱感,馬佑樘說不上來,自己究竟是何感受。
惡心?沒有。
喜歡?更不會。
更多的,其實是接受時的坦然,坦然到,令他心慌意亂。
知禮守節,統統被馬佑樘抛諸腦後,由着心頭的那點慌亂,那點不知起于何處的報複欲,馬佑樘當着王奕析的面,換好了小褲。
他聽見王奕析問自己是如何發現他的性別的,他聽見自己說,我希望你是男子。
王奕析,應是,也只應是男子。只有是男子,才……怎樣?馬佑樘說不出了。
07
初用水桶時用的不仔細,磕磕碰碰的早就将水桶碰的不甚結實。漏水也不過是遲早的事,只是沒想到,這桶漏在了王奕析的手上,還是在他幫李媽打水的時候。
李媽過意不去,便要把她的手藝傳給王奕析。李媽的手藝是家喻戶曉的好,但這教人的本事……想起李媽當初教婉娘時的情景,馬佑樘挑起擔柴,去了李媽家。
李媽教人的方式一如往昔,不同的是,坐在她面前學活兒的人變了,變得更笨,也更不專心了。王奕析的目光,十眼中,至少有一眼,會落到在旁劈柴的馬佑樘的身上。
察覺到王奕析的偷看,馬佑樘驀地變的像只開屏孔雀,臂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喧嚣着鼓脹起來,為的,只是讓王奕析的目光,再多粘在他身上一些。
簡直就像,着了魔。
08
村中的消息閉塞,但八卦閑談,卻傳的飛快。
李媽将錢順女兒的事一說,王奕析登時就變了臉色。馬佑樘看着王奕析的臉色,心知王奕析,果真與采花賊的事有關。
也只是有關。
馬佑樘不相信王奕析會行那種傷天害理的事,無根無據的,他就是知道,王奕析,不會去做那種事。
自家掃去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将陳元靓的話在舌尖上過了一遍,馬佑樘送下王奕析,便轉身去拿他故意落在李媽家的東西了。從未想到,自己也會有勸說鄰家老太莫要亂說,以免敗壞了別家姑娘名節的一天。
09
越是輕易得到的事物,便越會視如敝屣。這話,是也不是。之所以視如敝屣,許是因為,那得到的東西,不來于你的心悅之人。
才高八鬥,驚世之才。
類似的話,不知聽過幾何,但終比不上一句,這般學問,種地真是可惜了。
可惜嗎?
馬佑樘看着滿是欽佩之色的王奕析,只感覺,他的這身學問,若是沒曾教與過王奕析,才是真真的可惜了。
洶湧的感情撞碎閘口噴薄而出,馬佑樘忍了幾番,才逼得自己扯出去西村阿舅家吃酒的鬼話。
同床共枕,他對自己沒信心。
冷靜一夜,馬佑樘終是搬了張床回去。好似只要有了這張床,有了兩室間相隔的那道牆,他的感情,便能得到抑制。
嘲笑過無數次那掩耳盜鐘的蠢人,卻不想,有朝一日,自己也成了盜鐘人。
10
既知道了王奕析和采花賊間不清不楚的聯系,馬佑樘便也明白了,王奕析為何想要離開此地去個偏遠的地方生活了。
地偏政遠,确實是最好的選擇。
只是,他不願。
不願王奕析在偏遠處艱難維生,不願他此生,都活在東躲西藏之中。
由是,馬佑樘為王奕析捏造出了一個全新的身份。
他誤以為,只要如此,便能斬斷一切的風波。
11
告示貼出後,婉娘自也知曉了王奕析的真實身份。
該為王奕析說點什麽的,馬佑樘如是想着,卻如鲠在喉,只字難言。該以何種身份何種立場去說什麽話?他不知道。
好在婉娘并未發難,僅是輕嘆一聲,便揭過了這頁。
日子如舊,或許,已變得更好。
望着恨不得将小盆護進懷中的王奕析,馬佑樘只覺,若時光能一直這般的安然靜好,便也無甚缺憾了。他可以等,等王奕析這個小榆木的腦袋轉過彎來,只是,他等不到了。
等不到也好。
若王奕析真轉過彎來,不知又該怎樣心傷。
王奕析的聲音從身下傳來,啞啞的,帶着哭腔。馬佑樘想說,我在,別哭,但,說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