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王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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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一閉,一睜。十六天的倒計時成了六天,賀才,去而複返。

賀才就和突有了預言的能力似的,居然能在我和王蘭進入山東地界時截住我們。瞧着他身旁那匹毛色油亮的駿馬,我毫不懷疑,他那馬是用我給的錢買的。

賀才這次沒再指着我的臉發表高談闊論,也沒再提錢的事。他客氣的立在馬車邊上,邀我去城中最好的酒樓,說是要為之前的莽撞行為道歉。我垂頭看着點頭哈腰就差作揖的賀才,覺着自己的智商被人侮辱了。

拿着我的錢來向我請客道歉,哪怕是慷他人之慨,也沒有這麽做的。

事出有反必為妖。我說了句不用便一甩缰繩,令馬車重新起行。賀才見此不再強求,只陰陰的看了我一眼,便往旁邊一退,讓開了道路。

甫一離開賀才的視線,我就身子一縮,縮成了一團毛球。王蘭應時實化,令我落到了他的腿上,與此同時,他的面容也變作了我的模樣。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在旁人看來,便是車夫的腿上,乍然多了個毛球。

……我不知道其他的動物,尤其是飼主為男性的動物會不會和我有相同的困擾,反正當我落在王蘭的三角區部位時,我是挺困擾的。

撐着四條腿兒往前挪了挪,挪到個遠離三角區的部位,我才狐貍腿一彎,複又趴了下來。

事情的發展同我預想的一樣,随着日子的推移,我唯一能用的化形術,也漸漸失了功效。別說是再變成張德友了,就連我維持人形的時間,都在愈發的減短。于此相反的是,我那愈漸不靈的化形技能,好似都轉移到了王蘭的身上,他現在cos起我來,幾乎是以假亂真。

化形術不太靈了,好在,我這人話還說的挺溜。

我張開嘴,想對王蘭說幾句話,想了想,還是沒直接說,而是亮出小尖甲,勾着王蘭的衣襟一路上爬,直爬上了王蘭的肩頭,尾巴一甩,把自己圈成個狐貍圍脖,我才準備說話——萬一冒然說人話被路人發現了,那可就大條了。

攀爬的期間,王蘭的前襟裂了幾道口,脖領,也滑了幾條絲。

“我看賀才還是沖錢來的,你說他怎麽知道我們會從這裏經過?”

我說話時吐出的熱氣撲在了王蘭的下颌上,撲的王蘭沒忍住的歪了歪頭,我的身子也就跟着歪了歪。擡頭看看面色微變的王蘭,我琢麽着,他這是被我的口氣熏到了?

把兩只前爪并在一起,我悄悄的呼出口氣,湊近聞了聞,我,還是那個個人衛生良好的王二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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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的問題,王蘭也沒能給出答案,但我倆都清楚,這絕不是巧合。

得不出答案的問題只能暫且放至一邊,我低下頭癱到王蘭的肩上,說:“剩下的時間,你真的不再去做些自己想做的事了?”

“我現在做的,就是我想做的事。”王蘭擡手撸了撸我的狐貍頭,道:“塵歸塵,土歸土。本就是因為你的金丹,才讓我額外多活了這許久。現今把金丹還給你也是應當,你不用為此多想。”

我蹭了蹭王蘭的手,沒說話。

我沒聖母病,王蘭說的話,也都在理。金丹,本就是屬于我的。但,心口這絲絲拉拉的疼痛,叫做舍不得。

氣氛低迷,我蔫蔫的賴在王蘭肩上,不想說話也不想動。

王蘭把撸頭的手移開,變掌為指,我瞥着王蘭的兩根指頭,一瞬不瞬的看他在我的額間完成了精準的一敲。

“我說過的話你還記的嗎?”王蘭把我塞進他的前襟中,問道。

我把身子挪到王蘭的心前,感受着那裏區別于別處的暖意,道:“香燭要長憶齋的,紙錢要故思坊的。清明中元燒,逢年過節燒,想你的時候,也要燒。”我摸着王蘭那并無心跳的左胸,說:“我天天都給你燒。”

哪怕你收不到,也燒。

王蘭隔着衣服捋了把我的背毛,沒再接話。

燈火林臯夜色深。

王蘭找了家客棧,打算今天便從這裏過夜。他把我和包袱都放到房中,便下樓去點菜要水。我看看自己幹淨的前爪後爪,一躍身,鑽進了疊的松垮垮的被子中,只探出兩只眼睛從縫隙中往外觑。

我真是受不了在狐貍的形态下洗澡,一身濕漉漉的狐貍毛都粘在身上怪難受不說,洗完後的那副樣貌,還又醜又可憐。

房門關上沒多久就又被打開,我聽見動靜,瞪着眼睛往外看,卻沒想到,看到的人,竟是賀才。

賀才進屋後大搖大擺的往椅上一坐,兩腿一盤,那盤着的二郎腿,還不時抖幾下,很是得意的狀貌。我盯着賀才,準備他一有異動,就沖出去咬服了他。

王蘭回來時,自是看到了賀才。他用一秒鐘不到的時間與我視線相對,給我來了個精準定位後,才把目光轉到了賀才那裏。

賀才抖着腿也不站起來,早先裝出的謙遜樣,又都丢到了九霄雲外。他抖夠了腿,道:“你有法術我有門路,咱倆合夥賺錢吧。”

王蘭敞着房門,不接他的話,只道:“你該出去了。”

賀才聞言,不起身反是向後一仰,哼聲道:“張德友,不,王蘭。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你今兒個要是不順我的意,我就去你家裏鬧,讓你的婆娘孩子都撈不着好。”

我看着賀才那副嚣張的嘴臉,呲着牙就想往外沖。王蘭在我沖刺前遞過來個安撫眼神,之後,倒了杯水遞給賀才。

那杯水在賀才接過後,乍然冒起熊熊火焰,直燎沒了賀才右側的眉毛。賀才咋呼着把水杯往外一丢,水杯落地,灑出一地水痕。

王蘭睨着吱呀亂叫的賀才,恢複真容,道:“你既知我是王蘭,便也該知道,我是鬼非人。鬼,總有些能讓你不去鬧事的辦法。”

寒眉冷目,言語間盡是無邊的寒意,令聞者不由得心驚膽顫。

這是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冷厲,卻值得依靠的王蘭。

相處時短,來日無多。一股郁氣堵在我的心口,提不上下不去。我縮進被子中捂住眼,沒再接着看下去。

見不到了。

王蘭的其他音容,再也見不到了。

賀才顫着音撂下句“你等着”後,便是重重的關門聲。身上的被子被掀開,捂在眼前的爪子,也被掰了開來。王蘭碰碰我的鼻尖,說:“吓到你了?”

我伸出舌頭舔了下王蘭點着我鼻尖的手指,悶聲道:“沒有。”

“沒有就好。”王蘭把我抱進懷中,他把還未打開的包袱一提,說:“我要在賀才之前到達利津,接嘉慧到別處去住,往後幾天,可能要委屈你了。”

想起數日前感到的窺視感,我終明了了那窺視感是從何而來了。說到底,王蘭身份的暴露,還是由我而起。沒好意思接下王蘭說的“委屈”二字,我擡擡爪,自告奮勇道:“讓他們去我那裏住吧。”

“好。”王蘭應下後,退了房間拿了幹糧便往外走。

暗夜沉沉,幸有月明。我望着天際中那于雲後時隐時現的月輪,驟然生出種不安感。

太像了。

今晚的夜色,與我上一世喪命那晚的夜色,太像了。

狐貍的夜視良好,由我給王蘭指路,這夜路也不算難行。寂靜的土路上,響起的只有馬蹄聲和車輪聲。偶有嬰孩啼哭聲和夫妻拌嘴聲傳來,也盡數碾進了風中,跟着冷風散于天際。

風聲愈烈,蹄聲愈淺,忽的,馬蹄聲戛然而止。

一着金甲持金斧的神人,擋住了前路。金甲神人之側,是不懷好意的向此看來的賀才。

“王蘭,死于二月廿八,今以游魂之軀蕩于人間,當誅。”金甲神人此話一畢,登即抽高身量,長至三尺。地面在金甲神人的行進間顫動,驚得馬兒嘶鳴不已。

王蘭把我從懷前抱至車內,說了句別出來,便下車走向了金甲神人。

氛圍緊張,氣壓低沉。

我躲在車廂裏往外看,覺着,地府的辦公系統,果真出了問題。

王蘭對着金甲神人一揖,道:“我實乃壽元未盡不當歷死,現以游魂之軀存于人間,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望神人明察。”

金甲神人不聽王蘭的解釋,揮斧就劈向王蘭,幸得王蘭反應機敏,才躲過了這一斧。金甲神人一斧不中,接又劈出第二斧。斧刃鋒利,轉瞬就斬下了王蘭的半截衣袖。王蘭飛身越過金甲神人,誘得金甲神人向前追去,看樣子,是要引的金甲神人遠離馬車。

待兩人戰遠,賀才便拼命的向馬車跑來。上馬進車,賀才借着手中火折子的微光,從車廂內扒翻起來。賀才沒兩下便找出了金子珠寶,他盯着珠寶急促的喘息幾聲,回身一轉,握上了缰繩。

馬兒受驚,嘶叫着不肯挪步。我趁賀才的全部精力都放在馬上時,鼓足法力,又變成了人形。将手臂往賀才的頸上一勒,我拖着賀才,往金甲神人跑去。

我那顆金丹,附帶的技能五花八門,偏偏帶有攻擊屬性的技能是少之又少。王蘭被金甲神人打的左支右绌,衣服早被斬破了幾處,透過衣服,可見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只是王蘭并非活人,傷口處流出的,不是血液,而是似煙似霧的魂魄。

“快把你弄來的東西收走。”我扯着賀才跑至金甲神人前,吼道。

稍稍放松手臂,賀才這才得以呼吸,他粗喘幾口,不待出聲,金甲神人的斧頭便向我斬來。急退數尺,躲過金甲神人的攻擊,賀才,卻是直接被金斧斬成了兩段。賀才的魂魄從軀殼中飛出,飄蕩着往上飛去,金甲神人張口一吸,賀才的魂魄即被他吸入口中。

魂魄入體,金甲神人的面相驟變,原本莊嚴的寶相,登即化為兇目鬼齒。

——這哪是什麽金甲神人,分明是惡鬼邪魔。

在我被眼前的變故駭住的片刻,王蘭扯過我,将什麽東西塞到了我的嘴中。口中物順着咽喉滾下,我感受着卒然充裕的法力,知道了王蘭給我的,是何物。

金丹。

王蘭把我擋在身後,一聲快跑還沒說完,就迎向了那邪魔。

失了金丹,王蘭登即失了實體,傷口處溢出的魂魄,也愈發的猛烈起來,顯是不消多時便要魂飛魄散。

我望着王蘭的背影,怔了片瞬,沒聽王蘭的話,亦是不管不顧的沖向邪魔。

不該是這樣的。

我們的分離,不該是這樣的。

亦或許,我便從未能正真的面對分離兩字。

邪魔見我沖來,立把劈向王蘭的斧頭轉了個彎,夾着刺骨利風向我劈來。我躍到邪魔手上拼力一跺,跺得邪魔手松金斧離手。

一擊既中,我速即一鼓作氣的襲向邪魔的雙眼。未待飛近,我忽聽得一聲凄厲長嘶。

“奕析——”

金斧飛回,直中後心。邪魔伸指,尖利的長甲穿皮割肉,搗至金丹。邪魔取出金丹張口吞下,身影一虛,便沒了蹤影。

我在意識徹底掐滅前,奮身回轉,看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

什麽,都沒有。

仙女姐姐悠遠的聲音再次響起,還會再見的,還會再見的。

是已再見,可惜,我未能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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