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巧娘

01

信, 要送給秦女村的華鹂。但秦女村沒找到,傅廉卻找到了片荒涼至極的孤墳。前不着村,後不着店, 遠處還有若隐若無的狼嚎, 傅廉望着墳間的古樹,只得爬上去, 暫且在樹上将就一晚。沒成想,短眠之後, 再睜開眼, 孤墳變作了一棟宅子。

鬼宅。

心驚未起, 傅廉的目光,便被屋中人吸引過去。傅廉望着立于屋內的人,忽就明白, 自己為何會接下這送信的差事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02

傅廉望着那人的時候,那人,竟也看了過來。屏息斂目, 傅廉生怕那人察覺到自己的偷窺,也生怕,唐突了那人。

那人分明看見了他, 卻仍是不言不語的,任那兩個小姑娘,将茶宴擺在了院中,擺在了樹下。傅廉感受着投到自己身上的目光, 不自覺的,繃直了雙腿。

最終,指出他的,是個小姑娘。裝了許久的睡自也裝不下去,傅廉躍下古樹,終是對上了那人。

茂矣美矣,諸好備矣。盛矣麗矣,難測究矣。

再華麗的詞藻,也不足其一。

03

那人,喚作巧娘。

傅廉尚沉浸在那種莫名的久別重逢之喜中,全沒發覺,自己跟着青淺進了巧娘的屋中。匆匆走出羞愧難當,最令他羞愧的,是出屋時的那絲不舍。

實非君子所思。

巧娘見他出來,倒是明顯的松了口氣,那青淺,卻帶上了怒氣。傅廉弄不清這主仆兩人的表現為何會如此的大相徑庭,但卻弄得清,心中的失落,起于何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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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04

院門緊閉,傅廉看着眼前的院門,忽的,就生出些慶幸。

打不開,也好。

而這種慶幸,在看見着着一身直裾的巧娘時,達到了頂峰。似他多等的這幾個時辰,多留下的這一天,便是為了,見到此時的巧娘。

女着男裝,總會有些不适之感,但在巧娘的身上,沒有。

本該如此。傅廉想道。

但,他看着合眼的衣着,卻惹哭了青淺。

青淺化形巧娘回屋,下一刻,即是巧娘的驚呼。

心跳,驟急。

05

屋中并沒有任何可疑的東西,但巧娘,明顯是被什麽駭到了。搜尋無果,傅廉只能守在巧娘門外,以防不測。卻不想,不測沒守到,倒守到了巧娘的一句話。

“你會畫畫嗎?”

十二舉業,十四及第。區區畫藝,如何不會。提筆舔墨,一氣呵成的,便繪出了巧娘的模樣。許是一颦一笑早已刻骨銘心,便連看,都無須多看。

只是……傅廉看着畫中人的胸部曲線,沒由來的,感到些別扭。

06

守門的心意終被回絕,只沒想到,嚴詞拒絕了自己的巧娘,卻也打不開院門。

巧娘,似被困在了這方寸之間。

心懷不安的走出院門,傅廉回首望着身後的古樹,低嘆一聲,複又爬了上去。

爬的上,卻睡不着。越是擔心,神智,便越是清晰。傅廉焦灼的合着眼,只求一秒入睡,好再回到那宅中,好再守到巧娘身旁。但,全無睡意。

幸而,也不是非要入睡之後,才能進入鬼宅。

袅袅煙霧上飄,傅廉垂眸,看到了對着香燭靜靜出神的巧娘。巧娘眸中的懷戀,似将她從這世間隔絕開來。傅廉不想看到那遙不可及的巧娘,也不想看到,那與他無關的懷戀。

懷着私心,傅廉拿出手帕遞與巧娘,打散了巧娘的悲思。

07

一次不成,巧娘便趕了第二次。

望着意态堅決的巧娘,傅廉知道,這次,是非走不可了。

不舍,固是有的。但不舍之餘,還多了些別的情緒。雖知巧娘所說的“會有好姑娘與你共度一生”并非是在自指。可,傅廉還是忍不住的,把巧娘口中的好姑娘,當做了她。

只願巧娘能發現,被他特意夾在被褥間的手帕,也能發現,他的心意。

08

一經歸家,迎來的既非斥責也非慰藉,而是一個自稱為華鹂的婦人,和一粒說是能治愈隐疾的丸藥。

自小到大,吃過的湯藥咽下的符粉不知凡幾。命中注定的殘缺身子,到了父母那裏,卻硬是要治上一治。

父母命,不敢辭。

服下丸藥,未曾想,這令名醫大巫統統束手無策的隐疾,一夜得愈。

久經離家的少爺,自是被鎖在了屋中。同被鎖進屋的,還有母親指來的通房丫頭。傅廉看着那個含羞帶怯的通房丫頭,恍恍惚惚的,竟看成了巧娘。

苦笑過後,一個他向來覺着矯情的詞,浮上了心頭。

思念成疾。

09

溜門撬鎖。對着那些緊鎖的房門,傅廉無師自通的,會了那下九流的技藝。

逃出家門趕至瓊州,及至古樹入目,傅廉的心中,才終有了歸宿。坐在樹上等着孤墳化宅的每分每秒,都漫長到像是千年百載,但……對着巧娘的視線,傅廉心知,縱使真要他等上千百年,他也會等下去。

10

依賴感。

傅廉看着奇招百出,硬是将他和三娘隔離開來的巧娘,給自己感觸,下了個定義。巧娘的袒護,一目了然。望着尤不自知的巧娘,傅廉只想讓巧娘再多注意他些,再多回護他些。

于是,便有了喝酒前,看向巧娘的一眼又一眼。

巧娘對他的回護,終讓傅廉如願以償,也讓傅廉,得到了一聲聲含混不清的“樘哥”。

在傅廉攔下與華姑較上勁的巧娘之前,巧娘便醉了。

醉的迷迷糊糊的巧娘,湊到他的臉前,喚出的,卻是“樘哥”。明明是看向自己的目光,卻未落到自己的身上。巧娘眼中映出的,似是旁人。

如墜冰窟。

11

說不清是以怎樣的心情讓糖人師傅照着自己的模樣塑了個糖人,又是以怎樣的心情,讓糖人師傅把那張紙條塞進了細棍中。

拿回糖人收好包袱,傅廉沒去理會紛亂的內心,只想幫巧娘離開這鬼宅。

或是天可憐見,巧娘竟會在他辭行後,繞着圈子的挽留他。從大門到角門,跟着巧娘走的這幾十步間,傅廉将心中的話過了一遍又一遍,卻是連一字都未說出。

用情太深,情之一事,反倒難以出口。

12

最為可疑的毛燏,竟然早已身故。

探查無果,傅廉只得返回鬼宅。

乍入鬼宅,最先入目的,是巧娘拿着剪子紮進胸口的畫面,不及出聲,傅廉就見那剪子沒入了巧娘的胸口。

無措感鋪天蓋地,全身的力量,似都在瞬息間流逝。傅廉身子一晃,跌下了樹。

13

巧娘,無事。

14

傅廉聽着尚未平息的如雷心跳,再無避諱的看向了巧娘的胸前。

這個巧娘,興許,是個巧哥。

“你怎樣都好。”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從口中溜出,傅廉看着滿臉不解的巧娘,隐下了後面的話。

——所以,便不用在他的面前有所隐藏。無論性別,無論人鬼,只要是你,便好。

暫将巧娘巧哥的問題放至一旁,傅廉轉頭問上了巧娘所尋之人的事。

那些隐晦的描述,居然都和自己對上了號。傅廉盯着一本正經的對自己描述特征的巧娘,突覺得,巧娘口中那個失憶的馬佑樘、王蘭,就是自己。

然而,怎麽可能。

15

閑日靜好。

偏頭看着撐着頭偎在自己身邊看書的巧娘,困擾了自己數日的問題,忽就算不得什麽了。

點點滴滴朝朝暮暮,串出的盡是巧娘那呼之欲出的心意。而巧娘要尋的人,或就只是個交情匪淺的故人。自己,才是巧娘的心之所屬。傅廉在心間對比了下自己同馬佑樘的分量,驀地,升起了一股優越感。

馬佑樘,并比不得自己。

只這優越感沒維持多久,便被悉數澆滅。

因為,他,便是馬佑樘。

僅是出門倒掉壺中茶水的工夫,不屬于此生的記憶,卻已然塞進了腦中。馬佑樘、王蘭……樁樁件件的舊事斥滿腦海,馬佑樘卻寧願自己從未記起。

若能以傅廉的身份活這一世,該有多好。

以奕析所愛的,傅廉的身份。

16

終究是不甘心。

不甘心相逢不識,不甘心自己,僅以故人的身份存在于奕析的生命中。明知道王蘭、傅廉,皆為自己的轉世,可,還是不甘心。

畢竟,音容相貌全不相同。畢竟,王奕析愛上的,是傅廉。

那便以,傅廉的身份,活下去罷。

只不想,這樣想着,卻叫出了奕析的名字。

原本昏昏欲睡的王奕析,在聽到這聲之後,立時翻身起來扯他的衣服。馬佑樘明白王奕析的所作所為是為了什麽,卻不明白,此時此刻,扯着自己衣服的王奕析,到底希不希望,自己是馬佑樘。

只是,話未問出,便沒了機會。

三娘、華姑……事情的發展急轉直下,再得相見,已是分離之時。魂散前的聲聲絮語尚在耳邊,至于那番話到底是對誰說的,不言而喻。從頭至尾,王奕析愛的,都是一個人。只是自己當局者迷,白白荒廢了最後的時光。

看着王奕析最後的魂魄也溢散不見,馬佑樘忽覺得,今生,到這裏便足以。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将。

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惟願來世,能如他所願,毋忘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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