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黃九郎

01

師參, 師參。

自習得那句“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後,何師參便厭棄起了這兩字的含義。他明白父親為他取名為這兩字的深意, 并不僅是簡簡單單的效法參星燦燦冬夜, 可,既是前緣未斷, 今生又豈能辜負?

等一故人。

一不知會出現于何時何地,不知音容相貌的故人。

02

白日或短或長, 等待或久或遠。

及至望見那背着手行在暮野間的少年時, 何師參知道, 他的等待,終是到了頭。無需證實無需确認,他便是知道, 他要等的人,正是那少年。

只是,那個他等了二十餘載的少年郎望着他的眼神,真真是稱不上友好。可即便如此, 何師參還是上前,去問那婦人是否需要去他的書齋中歇歇腳。

醉翁之意不在酒。

何師參看着滿臉不情願的少年,忽覺得, 自己的名字,也并非不好。師參,師參。何師參向着聽他說完自我介紹的少年,指出了參星所在。

只願少年, 能在每每見到參星的時候,也想起他。

少年顯是聽懂了他的暗示,聽懂了暗示的少年,再向他看來時,目光更是不善,但,那不善的目光,竟也如此動人。

中了邪。

何師參看着少年,眼眸中,是他自己都未曾發覺的懷戀。

不舍少年離去,不舍少年從他的視線中消失。溫文爾雅的外殼似是被心中的狂獸吞噬殆盡,何師參只想将這少年永永遠遠的留在身邊,留在他的目之所及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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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行。

少年須得去過他要過的生活,惟願日後,少年能再從此間路過。

漸行漸遠的身影模糊到僅剩了一個輪廓,何師參望着那隐于暮色間的身影,感覺自己的胸中,空空蕩蕩。

03

少年終又來了,只是沒想到,少年來時,正趕上了他與齊野王相約的時間。

有一瞬間,何師參甚至想托人去告知齊野王,告訴他自己突有了急事,無法再與他相見了。少年與他,兩人,不多不少,剛剛好。

可這念頭升起沒多久,便又沉了下去。何師參又開始慶幸,幸得他現下是在等人,否則,那偷看少年的目光,要如何假裝成遠眺等人?

本不是猶豫不決的性格,但不想,在這少年的面前,卻完全變了脾性,變的自己,都有些不認識自己了。

齊野王來了,也擔了那些故作等待的目光。何師參正暗覺齊野王來的也太早時,就看齊野王伸着手要來搶少年手中的烤魚。

魚是他精心為少年烤制的,自是不想讓它落入齊野王的口中。可看着張嘴就要咬上烤魚的少年,他還是握着少年的手,挪開了烤魚。

魚溫尚熱,他不願自己為少年烤制的魚進了齊野王的嘴裏,更不願少年被一條烤魚,燙到了嘴。好意,是好意。只他的好意,恰給了齊野王可乘之機。魚終是到了齊野王的手中,看着少年面上的不舍表情,何師參方才因與少年相接而生出的搖曳心思,也全都一掃而空。

他得讓少年吃上條更為美味的烤魚,同時,也不能燙到少年。

烤好的烤魚被他拿在手中,少年的視線,便也緊緊的黏在了魚上。何師參看着少年那微張的雙唇,壞心眼兒的,微微搖了搖烤魚。

少年如他所料,随着他的動作而左右搖頭,何師參逗弄夠了少年,魚,也到了剛好入口的溫度。

少年心性單純,僅用了一條魚,便将少年那不曾遮掩的芥蒂去了大半,甚至,還主動坐過來幫他烤魚。何師參盯着少年那在火光照映下散着紅暈的面龐,只想不管不顧的親近一番。

不行,還是不行。

天地間的一切珍馐于此時之間,都比不上少年烤着的那條魚。何師參強把目光移到了烤魚之上,想着些旁的事情來轉換心思。可每到最後,所思所想,仍是身旁的少年。

少年烤着的魚,該從那裏下口,何師參已想了數百次,但,那條被他看中的烤魚,卻被少年拿給了齊野王。

果真不該讓齊野王來。

心內的雜思還未理順,何師參便聽齊野王說道:“有騷味兒。”

齊野王的話,壞了少年的興致。那條他心心念念的魚,最終,被丢到了餐盤之上。何師參望着少年的背影,突覺一切種種,都索然無味。

04

那少年,還會不會從他的門前經過?

不知。

何師參看着被他牽回來的馬,蹙着眉揉了揉眉心。馬镫的高度,分明只與少年相匹。

不知不覺間,何師參的書齋中,突就添了些雜七雜八的東西。那些,皆是他猜來,應與少年相配,或是少年應該喜歡的東西。

少年分明不在他的身邊,但他的身邊,卻已斥滿了少年的痕跡。

也是病入膏肓。

05

一人獨居于苕溪之側,從未感到過孤寂的何師參,竟也明白了“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的悲涼。

小童,雛雞。皆被他領了回來,可他清楚,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幸而,他想要的,終回了來。

個子又拔高幾分,但人,卻瘦了。

何師參看着久別重逢的少年,想問他去了哪裏,想問他這段日子過得好不好,還想問他,參星已現,他有沒有看,有沒有,想起過自己。

但,這所有的話語,都融為了一聲“你瘦了”。

并不期待這少年會回他什麽話,終究,上次也算是不歡而散。可少年回了話,還說,“你也瘦了”。

無論少年的話出于何意,何師參都為少年的這句關懷而欣喜若狂。沒再強忍心意,何師參由着自己的心,說出了為伊消得人憔悴。也由着自己的心,問那少年願不願從這裏住下。畢竟,這裏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是他為少年布下的。

但,少年推拒了。

如他所料。

06

為少年接下求藥的活計,何師參去找齊野王時,卻被齊野王擋在了門外。

“與鬼狐相交,豈有善終!”

齊野王的聲音從門內傳出。何師參隔着門,對齊野王道:“那便是我等了一生了人。”

木門應聲而開,齊野王板着臉瞪着門外的何師參,終是長嘆一聲給了先天丹,和一句忠告。

“與狐相交,無益于壽。”

07

無益于壽?無妨。

08

邀少年同游苕溪,便是有了剖明心意的打算。看着對面的少年,何師參只覺若能與少年心意相通,哪怕是登即便要他死去,這一生,也值了。可一吻過後,何師參又覺,當下不夠,來日不夠,生生世世,都不夠。

他不想與少年僅有那短暫的歡愉,他想要的,是永生永世。

09

因為有了欲念,便也有了顧忌。

顧忌于齊野王說的話,顧忌于,那不能長久的來日。

由是,何師參忍下了一次次的沖動,忍下了面對少年的挑逗時,有所回應的欲望。相較于少年那尚且帶着幾分玩笑意味的勾引,何師參心內的欲望,卻在不停不休的沖撞牢籠,想要随心所欲,想要真真正正的與少年心念合一。

更想,長相厮守。

只是,不想這般的忍耐,還是盡成了無用功。

歡短苦長,離日終來。少年向他說過的那些前世舊事盡數恢複,少年說過的借屍還魂,也定将實現。可是,多想,再用這具身體擁住少年。

10

少年的預言成了真,卻未全部成真。

當馬佑樘看着在堂中搞怪亂蹦的少年時,直覺這才活了過來。渾渾噩噩的感覺不複存在,馬佑樘捋了捋尚有幾分淩亂的思緒,便将少年叫到了身邊。

重逢之喜自是有的,但更多的,是憤然。

竟有人,敢如此的輕視于他的所愛。不遵常禮憤然離席,臨行前,還特意的讓那無禮之人,恭恭敬敬的對少年行了禮。

便當如此,無人,可這般對待少年。

11

守靈。

當馬佑樘向少年說明破洞門蒙紙鏡的含義時,馬佑樘從不知道,他竟會對這些東西這般熟悉。這種了如指掌的感覺,并不好。

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當夜,馬佑樘竟做了個與此有關的夢,一個,王奕析死了的夢。

靈堂中的棺材已被合上,但馬佑樘清清楚楚的知道,棺材中的人,是奕析。

有仆從在他身邊布置靈堂,鏡子被罩上白紙,窗紙被捅破了洞。

冷風從洞中灌入,馬佑樘扶着棺材站起身來,觑了那個捅破窗紙的人一眼。那個仆從對上他的視線,登即跪到地上,哆哆嗦嗦的解釋他為何要這麽做。

那個仆從一跪,靈堂中的其餘仆從也跟着跪了一地,俱是在說明他們的所為是為了何。馬佑樘聽着灌入耳中的魂魄得走、遠赴望鄉臺……似是聽懂了,又似是,沒聽懂。

靈堂中忽然靜的落針可聞。那些仆從明明還在說着話,馬佑樘卻什麽都聽不到了。他從一個仆從的手中拿過那蒙了紙的鏡子,用力一撕,撕下了蒙在鏡面上的紙。

鏡中,映出一張不似活人的臉。

馬佑樘将鏡子抱在懷中,低頭,對那仆從道:“鏡子,會把魂魄攝入其中?”不等那仆從回答,馬佑樘拉開了靈堂的門,道:“把府中的鏡子都拿來,拿來!還有洞,把洞堵上,我不許他去望鄉臺。便從這裏,便在這裏……”

語聲最終被嗚咽所替代,馬佑樘靠着棺材滑坐在地上,呆呆的,望着那面鏡子。鏡中,仍是他的臉,而不是,他想見之人的臉。

奕析,奕析……

噩夢得醒,馬佑樘看着眼前的少年,直以為是他的魂魄顯形了,全沒注意到,眼前的少年,與他想見之人的年歲并不相符。

回來就好,回來便好。回來,同他繼續去做那些未曾做完的事情,或者,帶他走。

一人獨活,這全部的時間都像是靜止了一般,太慢,也太長了。

少年伸手來抓他的手,想要将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臉上。馬佑樘想順着少年的動作摸摸少年的臉龐,卻又不敢,唯恐少年會在他的碰觸之下複又不見。

相聚時短離別時多,這種痛楚,他實是無力承受第二次。僅這一次,他便已摧心斷腸。

幸而,少年說,那方才的所有皆為夢魇,少年仍在,歡好仍續。

馬佑樘依到少年的胸前,感受着少年有力的心跳,終是将夢境與現實剝離開來。

這生生世世的輪回,或許,便是為了與奕析相遇、相知。

他定然不能,辜負這世世情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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