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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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不得狐仙之前交代過的勿要出聲, 我撩開紅布,一嗓子蒲松齡就叫了出來。本已走至門口的中年人聞聲回頭,我看着中年人的反應, 明白那中年人, 果真就是蒲松齡。或者說,是《聊齋志異》世界中的蒲松齡。
我這一直呼蒲松齡的大名, 那老者看來的目光立時變的不太和善。我知道老者是在介意我這說得上是無禮的稱呼,可, 蒲松齡的字, 是啥來着?
老者介意, 蒲松齡本人卻沒甚不悅,他朝我走進幾步,問道:“不知小友是?”
——一個穿進你寫的書裏的人。
将真實答案咽回肚裏, 我說了個旁的答案。
“我是王奕析,十分仰慕先生的才學。”
蒲松齡聽到我報出的名字,微挑了下眉梢後,笑着搖搖頭, 瞧着像是并不相信我說出的話。他摩挲着袖口想要說什麽,卻被那問話人截住了話頭。
“天色已晚,再不起行, 怕是要回不去了。”
蒲松齡停下摩挲袖口的動作,手卻仍放在袖邊上。他回身看向問話人,道:“我與這位小友投緣的很,想再同他多聊幾句。季文的藥, 還要托振美和念東先生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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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而言之,我,就這樣和蒲松齡巨巨面了個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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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蒲松齡一同回到樘哥家時,天色已徹底昏黑下來。蒲松齡本只是想找個由頭,好與問話人高振美分開而行,只沒想到他借的這個由頭,恰給了我強拉他回來的借口。蒲松齡不好直說他是拿我當了幌子,便只得順着我的意去了樘哥家。
樘哥先去鄰家借了酒又做了幾個快手菜,這才勉勉強強的湊出來一桌酒菜。蒲松齡起先因着吃白食的緣故很是局促,他圍在廚房外轉了幾圈,看着是想要幫把手。
蒲松齡的心意有了,手藝卻沒有。他空轉幾圈也沒能找到他能幫上忙的地方,面上的神情便愈發局促起來。直至樘哥拿給蒲松齡塊兒抹布,讓蒲松齡幫着去擦桌子,蒲松齡才放松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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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瞄着堂屋中那張幹幹淨淨的桌子,覺着這畫面,有點兒眼熟。
樘哥是不是也支使我去擦過一幹二淨的桌子?樘哥當初,也是為了讓我放松下來?
樘哥似是看出了我的心思,他邊将菜盤遞給我邊道,“不一樣。”
什麽不一樣?樘哥說半句留半句,留下的那半句,直搔的我心癢癢。不一樣……樘哥是在說,他當初那樣做的目的,和我想的不一樣?那樘哥為啥那麽做,難不成真是如他當時所說,忘記自己曾擦過那張桌子?
竈臺旁點着的燈盞中,驀地響起了聲哔啵聲。我看着樘哥那在燈光的映照下更顯柔和的笑意,忽就不想打破砂鍋問到底了。我現在,只想問樘哥個俗套至極的問題。
“你是什麽時候看上我的?”
樘哥随手往鍋內倒了些油,早先刷鍋時的水未幹盡,油一入鍋,頓時發出了一陣滋啦聲。樘哥退開幾步走離濺着油星的鐵鍋,也不看我,只道:“大概是在見到你之前。”
……嘴這麽甜,怕不是偷抹了蜂蜜,我得檢查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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樘哥的嘴沒抹蜂蜜,但蒲松齡的眼睛,估計是要長針眼了。
好容易放開了些的蒲松齡,在撞見了我和樘哥的親昵接觸後,又縮回了原态。我看着坐在桌前悶着個頭的蒲松齡,都替他感到為難了。從《黃九郎》一文最後的那段判詞可以看出,蒲松齡,該是個恐同人員。現下讓他和兩個基佬同坐一桌,別說是吃飯了,我估麽着,他連喘氣兒都不自在。
我臆想中喘氣兒都不自在的蒲松齡,在靜了片刻後,複又擡起頭,道:“此途,甚是艱辛,兩位還是不要沉迷為好。”
蒲松齡憋了半天,憋出來句極為溫和的勸說之語。我見蒲松齡只說了這麽一句就沒了下文,提着的那口氣,好算是放了下來。判詞中寫的諸如“斷袖分桃,難免掩鼻之醜”的語句我還記得門清,蒲松齡萬一真說出來那種話,今晚,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麽收場。
好在,蒲松齡既沒有口出惡言,也沒有再把恐同的話題繼續下去。
撇去恐同這點不提,蒲松齡,其實是個極好相處的人。言語有度,行為有禮,時不時的還能抖個段子出來供人一樂。蒲松齡,不像那些久浸在書文典籍中的文人一般,帶着些迂腐清高,倒是多了幾分平易近人之感。
最初的尴尬一過,飯局上的氣氛又活躍起來。我看着幾杯小酒下肚,面上染上醉意的蒲松齡,繞着圈的,把話題引到了我關心的事情上來。
蒲松齡聽我談起《聊齋志異》,眯着眼睛擺了擺手,慨嘆了句慚愧後,話鋒一轉,臉上又帶上了得色。“可算是得意之作。”
蒲松齡三言兩語的帶過了他寫《聊齋志異》的初衷和《聊齋志異》所寫的大體內容,說到《聊齋志異》的序文時,反倒是多說了幾句。蒲松齡這麽一說,我也弄明白了聽着耳熟的念東先生到底是誰——念東先生,正是推文小能手高珩。
蒲松齡拿起筷子舉了半天,終還是放下筷子,又啜了口水酒。蒲松齡喝完嘶了一聲,聲音低到像是在自言自語般的說道:“念東先生說,過些時日,要将《聊齋志異》的初稿帶進宮中。”
自己的書稿明明要被拿進宮中傳閱,蒲松齡的神情,卻不見得有多愉悅。比之愉悅,蒲松齡的面上,反是憂慮的神色更多些。我看着蒲松齡耷拉下來的眼皮,也不難想出蒲松齡在擔憂些什麽。
《聊齋志異》是什麽時候火起來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世人對蒲松齡所寫的《聊齋志異》的态度,多半是不理解。單從白日間,與蒲松齡說話時,頗有些趾高氣揚的高振美的話中,便可窺得一二。蒲松齡專于創作《聊齋志異》的行為,在大多數人看來,就是不務正業。
高珩的推文行動,能否将《聊齋志異》推火我不清楚,便也不好多說。從頭至尾也沒和蒲松齡說過幾句話的樘哥,卻問了個問題。
“先生寫書,是為了揚名天下?”
蒲松齡聞言愣了愣,思忖了片瞬後,低垂的眼皮忽又擡高了些。蒲松齡的眼神晶亮了許多,用文藝範兒的說法來說,便是“眸中迸出了對理想的無盡追求”。
一掃之前的陰郁,蒲松齡敲了下桌子,道:“我寫《聊齋志異》,便是為了書出心中所想,無所謂揚名不揚名。”郁氣一除,蒲松齡臉上的苦色也不再那麽明顯。蒲松齡拿起筷子握在手中,看他拿筷的姿勢,不像是握筷,更像是執着支舔足了墨的筆,似在下一刻,蒲松齡便要揮毫一番。
樘哥與我對視一眼,都沒再多說什麽。
此刻,蒲松齡能夠解開心中郁結,興致盎然的去追求所好。但等蒲松齡再被俗世束縛時,他的追求,于他而言,帶來的,便不僅是一味地歡欣了。所好,有時恰恰是痛楚的來源。人,若是沒有所好,活的或許會更輕松一些。
但……
我瞅着自覺失儀,不自然的将筷子從半空中轉了個彎兒,夾向離他最近的一盤菜的蒲松齡,又覺着,人若是沒了所好,自也就不會懂得,所好帶來的極致歡愉。
偷瞥了眼給蒲松齡添酒的樘哥,我覺着,我的所好,就是樘哥。
蒲松齡被樘哥的話一點,算是徹底的将他對《聊齋志異》那半遮半掩的态度掀了去。《聊齋志異》,确如蒲松齡先前所說,是他的得意之作。
也不用我帶話題,蒲松齡自覺的就說起了《聊齋志異》中的具體內容。《聊齋志異》中有小五百個故事,我看蒲松齡的意思,是要挨個的跟我和樘哥把這些故事捋一遍。且不說蒲松齡能不能記全這些個故事,就說蒲松齡單說那些他記住的內容,也不是一晚上能說完的。
等蒲松齡不顧夜色深沉,講完一個女屍半夜詐屍接連殺了三人,又對剩下的那個活口窮追不舍的故事後,我連忙止住了蒲松齡,不想再接着聽蒲松齡講鬼故事。
給蒲松齡夾了筷子菜,我變着花的問道:“先生寫的異事,都是些與鬼怪相關的事情?”
“也不盡然,也有寫人間奇聞的文章。”蒲松齡說罷看了我一眼,接着道:“說來也巧,其中一篇的人物,恰與小友你同名。”
和我同名?
蒲松齡将《人妖》篇給我講了一遍,我聽着通篇出現的所有人名,實在是沒從裏面聽出個王奕析來。蒲松齡講完捋了捋胡子,跟我解釋道:“這裏面的王二喜,本名當為王奕析。王二喜,不過是他的化名。”
王二喜的真名,是王奕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