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五天 (抓蟲)

他又在做夢了。

這次還是從最開始做起。

林晏看着熟悉的視角——是自己的身體不受控制地打了林熙,從生日宴回去的路上。

那時候他還叫江語星。

他看着熟悉的路,看着大門被打開,然後自己一路沿着旋轉樓梯下了負一層——

消毒水和化學品的氣味撲面而來,冷色的實驗室裏,實驗品們一個個被屈辱地關在半人高的水缸裏。

江譚轉眼過來,一眼看到他,也不遮掩,只是不耐煩地責問,“你又怎麽了?”

“這是什麽?”小林晏問,他的聲音急促,帶着醉意和難以察覺的哭腔,“媽媽以前也是被藏在這裏嗎?林熙說的是真的嗎,你殺了她?”

“閉嘴。別提那個賤人。”江譚看着他酷似林語的臉,兩條機械腿不耐煩地轉向實驗臺,擰起眉頭,“真是和你媽一樣煩,不要在我面前礙眼,你們這些肮髒的失敗品。”

他招來一個Beta助手,助手冷冰冰地過來抓住林晏,一針下去,輕而易舉地把拳打腳踢的少年制服。

“真麻煩,關起來吧,關那女人以前住的房間。”江譚嫌惡地看了他一眼,便繼續專心看自己的儀器數據,随口道,“面具留下來,順便找幾個體型和他像的Beta。”

助手無聲點頭,拖着林晏走了,仿佛在拖一件物品。

小林晏的意識漸漸遠去,模糊之間,他聽到了父親的自語。

也不知道是來自他記憶深處的話,還是就在他昏過去的當下。

...

“喬林不是第一Alpha嗎?不是和你85%匹配嗎?讓你嫁給他,現在還不是被逼着給喬林生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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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我詛咒你們不得好死。你們的孩子我也不會放過的。”

“我要讓大家知道,誰才是指數第一。”

“林家算什麽,敢給我塞這種劣質的Omega,要不是我需要你們做下線......啧。”

“和我最匹配的絕對不是這種劣質Omega。”

“哈哈哈哈,太可笑了,甚至連個Omega都生不出來,還只是個指數低下Beta。”

“恥辱,你們都是我家的恥辱。”

“不是想知道她以前住哪裏嗎,現在你知道了。”

...

小林晏在一片黑暗的房間醒來,所有反抗的決心瞬間瓦解——

根本不需要一年。

在這裏呆一天他都會瘋。

他激烈反抗過,也恨恨地詛咒過江譚,說理,詛咒,絕食,生病,無論做什麽,都沒有回應。

就行像世界上只剩下這一個狹隘幽閉的牢籠,沒有任何人聽見他的聲音。

到最後,他只剩下了木然,木然地坐在房間裏,木然地适應黑暗裏的“新生活”。

被關的第一年。

被關的第二年。

被關的第三年。

他越來越“得心應手”,他在絕望的時候被碳碳鑽進來拉着衣服,他一天天地拉母親留下的大提琴,甚至還主動去逗弄那些給他送飯的繩子。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三年半,44個月,1320天,哦,還有閏月,什麽時候閏年呢,他記不清了。

直到有一天,一道磁性陌生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你也是江譚派來的?這招不錯,至少我上當了。”

他被外面的動靜從拉琴的執迷中被拉回現實,坐在原地,一動不動,定定地盯着門口處的“狗”洞。

洞口黑漆漆的,什麽也沒有,和房間裏一樣的黑。

換人折磨他了?

林晏回答了他,才發現這只是個迷路的憨憨。

于是他千篇一律的日子多了一點變化。

他每天都坐在房中間,等着那個憨憨來和他互怼,竟然還有些意思。

某天。

憨憨來了,碳碳少有地在他還醒着的時候鑽了出去。

極小的光點一閃,他久未見光的眼睛被刺得流淚,眼前恢複一片黑暗,多了的那片綠色證明他剛剛是真的見了光。

原來他還沒瞎呢。

“......傻貓,小心被弄死。”

他難得從地上站起來,走了過去,直到血肉模糊的腳踝再次被扯到,他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了痛,這才記起來——

哦。鐐铐沒那麽長。

他坐在鐐铐能到的盡頭,和憨憨聊了一會,聽着他的皮鞋聲走遠了。

“吱呀——”

黑暗中,天花板開了個孔,繩索吊着食物搖搖曳曳地在黑暗中落下。

是喂飯的Beta。

今天的Beta估計是個新來的,感覺着是在恐懼地顫抖,連繩索都跟着顫了。

“咪。”他惡趣味地發出一聲,把飯拿走了。

繩索一抖,也不顧他拿沒拿穩,飛速地縮了上去。

林晏自嘲般笑了一聲,覺得自己真的夠無聊的,接着便在黑暗中準确地摸到大提琴,給他拉了一首馬勒的《葬禮進行曲》以示感謝。

天花板傳來“咚咚”的踉跄聲音,Beta被他吓跑了。

...

小林晏以為,那個憨憨即便沒有和他聊膩了,也會很快被江譚玩死的。

結果那個憨憨還真的天天都來找他。

......其實還挺好的。

小林晏意識到了自己久違地有了期待,既不可自拔地回應着外頭的憨憨,又日往月來地忍不住去害怕江譚發現。

如果他就這麽一個人被困死在這,其實并不算難熬。

但如果憨憨來了,然後又死了,那......他應該會難過的吧。

小林晏摸着帶着熟悉氣味的弓毛,聽他問起來未來的打算,忍不住打擊他。

他聽着憨憨“......嗯”的一聲之後,熟悉的機械聲傳來,手驀然松開,弓毛掉落到他腳邊,在黑暗中激起塵埃——

那個人來了。

他聽着憨憨被針戳入後頸發出的悶哼,下意識要往外走,腳鏈扯着腳踝被磨損的細嫩皮膚,鮮血流過舊痂。

哦,又忘了。

他有些頹然地坐下。

碳碳感覺到他的動作,在旁邊一無所知地蹭着他。

“.....蠢死了。”

他感覺着什麽都不知道還過來蹭他的傻貓,聽到門外機械聲折了回來,咬咬牙,狠心捏了碳碳一下。

結果那只笨蛋還讨好地蹭他手心。

小林晏有些絕望地睜着眼。

果然,下一刻,門被人從外打開,刺目的光線刺入他無神的眼睛,刺出淚水來。

他看到了彩色玻璃折射的光線中,高大的中年Alpha走了進來,光線随着中年Alpha身上的機械聲消失消失。

門落鎖的聲音響起,繼而是無盡的鞭打。

沒事,小林晏想着,他推開碳碳,熟練地抱着自己的頭,往另一個方向躲着密集的鞭影。

...

那一頓毒打之後,林晏不知什麽時候再次睜開了眼。

還是熟悉的暗室,熟悉的冰冷布滿塵埃的地板。

憨憨一個多月,還是兩個月都沒有再來了。

他沒有時間觀念,數不清了。

他只知道在無盡的黑暗裏,沒有人再和他說話了。

他死了嗎?

死了吧。畢竟江譚可以“縱容”自己的實驗品,卻決不允許他們擁有自由意志,做出脫軌的行為。

直到有一天,門外傳來熟悉的聲音。

“你還在嗎?”

不想回答了。

小林晏躺在地板上,聽着外面的人沒有離開的呼吸聲。

......算了,再不說話,憨憨好像要哭了的樣子。

他回答了外面的人,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腦袋天旋地轉。

小林晏緩了一會,才伸手去摳腳踝上的鐐铐——

鐐铐經年累月在他腳上,也沒有清潔過,在肮髒的血肉間,摸着像是和肉長在了一起。

只是小林晏食指一拉,從縫隙裏拉出了沾滿血的、指甲蓋大的門卡。

他藏得很好。

在那麽髒的地方,還在那麽髒的人身上,沒有人會願意碰的,除了他。

畢竟髒東西嘛。

他笑了一聲,拉起衣襟處為數不多的幹淨角落,把門卡仔細擦幹淨。

等他摸着幹淨了,才把它塞出了“狗”洞。

憨憨見了果然說要帶他走。

他幾句話把他搪塞走了,依舊坐在離門最近的地方,原地躺下。

讓他出去吧。反正他這輩子是出不去了。

他閉上眼睛,和睜眼沒什麽區別。

恍惚之中,他好像看到了病榻上的母親,她把門卡交給了他,說着要去給他買仙女棒,便出了門。

...

小林晏以為,憨憨拿了圖紙和門卡,該安安分分地走了。

警報響徹那天,他正悠閑地給大提琴換弓毛,打算離開這個世界前再拉最後一曲,接着便手一松,差點摔了琴——

他居然真的來了。

可不是憨憨嗎。

“等我回來,下次,下次我一定帶你出去。”

“等我。”

外面的人焦急地說着。

小林晏撿起了大提琴,擦了擦上面沾上的灰塵,沒有再回答他。

沒想到他還真的不走,死活在外頭給他折紙寫東西,還放在了外面。

折紙聲很大,落在安靜黑暗的房間,震蕩到他的耳邊。

很響,很誘人。

他想起之前憨憨無心說過的一句話,可能憨憨自己都不記得了,但他不知道為什麽一直記住了。

...

“我叫你星星好不好。”那話叫黑暗裏的他聽着好笑。

“星星,等我見了你一定要抱抱你。”

...

小林晏聽着他走掉的皮鞋聲,還有追兵緊跟的聲音,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你見不到了。再見。”

希望再也不要見了。

這個鬼地方不值得他再回來。

小林晏長吸一口氣,裝弓毛的動作忽然一頓,緊接着便伸手卡着自己的喉嚨,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他聞到了,那股濃郁的、警戒的、兇悍的紅酒味。

頭暈目眩間,他倒在地上,他聽到機械聲越來越近,門被拉開,光線刺入,照亮了就在他眼前的、滿地揚起的塵埃,還有江譚的兩條機械腿。

漫長的黑暗被烈焰和惡魔的陰影充滿,他的視線裏再也沒有其他東西。

只是入水之前,小林晏心裏像是有個洞,遺憾從裏頭源源不絕地灌了進來。

紙條裏寫着什麽呢?

他要死了,不會知道了。人生真的是......關上一扇門還要關上窗,永遠這麽令人絕望。

江語星“死”了,他“死”在了他的20歲生日。

陷入黑暗前,他最後想的問題是——剛剛,他在想什麽紙條?

黑暗中,有個人一直在絮絮叨叨地在說話。

煩死了,和那家夥一樣。

“晏晏,快點醒來吧,我今天學會了做紅酒蛋糕哦。”

“晏晏,今天出太陽了,你知道嗎,太陽照在你臉上很好看,其實以前每次我都看傻了。”

“晏晏,我今天拆石膏了,可以走路了,等你醒了我就抱你。”

“晏晏,你為什麽做夢還記得怼人,夢到我了嗎?”

“晏晏......”

......滾那。

林晏再也睡不着了,壓着眼皮的無形重量似乎漸漸變輕。

陽光帶着溫度灑下來,讓他睜開眼睛又眯上,等适應了光線才緩緩睜開眼--

喬嶼趴在潔白的被面上,微卷的幾縷碎發頑皮地落下來,晨曦從窗邊灑進來,打在他的眉骨上,在眼窩落下淡淡的陰影,顯得更為深邃了。

這是什麽地獄?

連使者都長成喬嶼這副鬼樣子?

……這地獄也太美了吧。

林晏盯着他的唇鋒,其實他睡着了還挺乖的,沒有熒幕上那種虛假的微笑,沒有面無表情的厭世,也沒有被本能操控的野性。

他正看着喬嶼好親的唇發呆,眼神便忽然對上喬嶼帶笑的深眸。

林晏怔愣了一下,下一刻便被他納入了結實的懷抱,那懷抱與他的笑不同,緊得令人發疼。

他聽到喬嶼在他耳邊低聲,“對不起,我來晚了。”

...

“等我回來,下次,下次我一定帶你出去。”

“等我。”

“星星,等我見了你一定要抱抱你。”

...

林晏本來準備炸毛的身子放松下來,心裏軟了下去。

憨憨。

喬嶼一直沒聽到他的回答,敏感地感覺到他身體的變化,松開了他,矮下身子和他平視,“......晏晏?”

那雙漆黑的眼眸深不見底,又因此顯得純粹。

裏面有林晏小小的倒影。

沒有對他可能記不起來的失望,也沒有希望,只有純粹的感情和小心的保護。

林晏貓兒眼看似沒什麽情緒地看着他,忽然彎了一下唇角,“你是憨憨嗎,真的敢來啊。”

輕輕的一句話如黑夜中的火星,掉入喬嶼眸中,點亮了他的眼睛,“晏晏!”

他一下撲過來,把林晏撲得往後仰了一下,才抱着他,手分別放在他的後頸和脊骨,腦袋埋進他的頸窩,略卷的黑發刺得林晏癢癢的。

“......你是貓嗎。”林晏伸手順了下他的背,忽然一頓。

頸窩處炙熱的水滴燙得他心一軟。

那個憨憨還悶悶地說了句,“嗯,我的星星。”

林晏任他抱着,伸手給他順背。

許久,喬嶼才直起身來,臉上恢複了平時吊兒郎當的表情,形狀優美的唇角輕輕一彎,“剛才一直看我,是要親嗎?”

林晏下意識看他的唇,擡眼對上他視線後迅速移開目光,“誰要親你。”

喬嶼聲音裏帶着笑意,“我要親你啊。“

他低頭過來,鼻尖蹭了下林晏小巧的鼻頭,确認他是真的願意的,才輕輕地印上他的唇。

和以往的親吻全然不同。

林晏感覺到他小心地蹭過他的唇珠,耳邊全是喬嶼和自己的心跳。

......都好快。

“吵死了。”林晏伸手推開他。

喬嶼低頭看過來,深眸裏還帶着點來不及收起來的疼惜,接着便被林晏扯了下領口。

他對林晏毫不設防,嬌小的Omega輕輕一拽就把他拽了下去,仰首主動親上了他。

深夏的風吹過窗臺,拂動天藍的窗簾,搖曳着那朵鉻黃的非洲菊。

窗前的光籠罩着兩人,像是一幅畫。

門外,來例行檢查的林書松開了門把,站在外面的窗前看着,剛才的對話讓他想起幾天前他和喬嶼的讨論。

“不管他記不記得起來,我們都不能刺激他。這段記憶只能靠他自己想起來。”林書叮囑着。

“嗯。”喬嶼坐在病床邊,順手修剪了新買的花,把舊的換了下去。

林書忍不住問,“如果他想不起來呢?”

喬嶼随手剪了一片枯葉,語氣仿佛再平常不過,“那他會知道,我只愛林晏。”

而林晏懸在他心上,是他的星星。

作者有話要說:  小天使們中秋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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