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三七天

第二天晚上,林晏一進劇院就看到門口紮眼的花籃——

別人都是送粉百合、扶郎花、康乃馨、大紅掌之類的,只有喬嶼的花籃的主花是非洲菊,點綴的還是楊柳枝。

本來那花籃在一衆花店默認的花籃裏就已經夠紮眼了,上頭寫着“To 林晏,演出順利”,底下還署了“喬嶼”的名。

耳朵看着工作人員在那邊圍觀,跟着林晏進門,道,“好用心啊。”

林晏不解,“為什麽?”

“非洲菊啊,花語是希望诶。”耳朵湊過去和他解釋。

“有意思。”溫厚的男聲從兩人身後傳來,也不知道聽了多久了。

“啊,溫哥!”耳朵回頭一看,見是溫韞,才松了口氣,調侃道,“您看起來不像不知道的啊。”

溫韞笑容爾雅,道,“我對花花草草不太感興趣。”

他是贊助商加主辦人之一,林晏見了他也不意外,和他聊了一會,才被耳朵拎走去了後臺化妝。

林晏坐在梳妝臺前,任化妝師在他臉上倒騰,腦子裏還在想剛才喬嶼送的花籃。

他這麽明目張膽地署名,他的粉絲不會有意見嗎?

林晏想起之前幾次在超話見到的那些讓他印象深刻的話,直想問耳朵拿手機給喬嶼發消息。

只是化妝師一路給他造型完,拿了衣服讓他換,便把他推到了流水線的下一個崗位。

林晏在後臺候場,周圍都是化好妝緊張碎碎念的演員們,最後還是沒問耳朵,只是叫了個人去幫忙把花籃先撤下來。

......至于問喬嶼什麽的,等演完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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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布半遮半掩,從林晏的角度依稀可以看見舞臺。

舞臺顯然剛剛重新裝修好,還帶着些化學品的氣味。

因為時間緊迫,原來舞臺前沿因為上一部常駐劇建的水池也沒法挪,只能留着,淩空在上面新裝了延長的地板和燈,正好一舉兩得,讓水池在亮燈時也被光效照亮。

林晏看着臺前陸續入座的人潮,耳邊盡是孩子的說話聲和偶爾的叫聲,此時才意識到自己的緊張。

燈光暗下。

“第一幕開場演員準備了,馬上開始了,‘爸爸’呢?”舞臺經理急匆匆地過來抓演員,緊張地準備着即将開始的話劇。

林晏旁邊演“繼父”的青年深吸一口氣,仿佛不能呼吸,手都是顫抖的,“好慌,要開始了,快到我了。”

“沒事的,加油,相信自己。”林晏拍拍他肩膀。

“晏晏,準備了!”舞臺經理掀開幕布探進來。

林晏才轉過頭去,跟在前面演“爸爸”的演員後頭,“來了。”

“繼父”視線跟随着他,看着幕布掀開,林晏從黑暗中走了出去,燈光下的Omega瞬間變成了另一個人——

像是書裏那個認真、執拗、敏感、富有天賦的克裏斯托弗從書裏走了出來,跨過幕布,活在了舞臺上。

第一幕剛開始時,場上還有小孩子的吵鬧聲,到後來第二幕展開,大部分孩子都融入了劇情,仿佛無聲地和劇中的同伴交流。

林晏一開始還會關注臺下的動靜,到後來他便全然忘我,仿佛真的在臺上經歷一場真實的尋母探險。

父親的欺瞞被揭穿,坦白了自己的過錯;克裏斯托弗離開了家,前往倫敦尋找“真相”;倫敦地鐵的歷險、成人世界的謊言、見到母親後的磨合、對回家參加數學考試的執着,林晏一一演下來,完全沒察覺自己是在演出,仿佛他便是那個“不正常”的少年。

故事尾聲,他經歷了多番波折,在母親的陪同下,回到學校,考完了試,再次出現在了家中。

全場昏暗,聚光燈落在走過來的父親身上。

一臉威嚴的父親小心又別扭地走過來,吐露着和解的獨白,“......克裏斯托弗,我再也、再也不會做任何傷害你的事。”

林晏即便早忘了劇本,還是本能地後退,臉上寫滿了驚恐。

本來扮演母親的演員這時候本該過來接他的戲,林晏一眼看去,對方看起來卻比他還害怕。

“?”

林晏腦袋裏疑惑過一瞬,只是思維完全被感性占據,身體無意識地繼續往後退,只感覺到下一腳踩下的玻璃地板比之前的松動,人便被慣性扯得往後倒去——

冷風帶起水霧,水花拍上他的後腦,嗆入鼻腔,他才反應過來——他掉舞臺地磚下的水裏了。

孩子們的尖叫,老師的驚呼,工作人員慌亂腳步,仿佛都被頭頂的地磚隔離在外。

耳邊是水壓咕嚕的聲音,場內在他出事時已經緊急熄了燈,眼前漆黑一片,池水刺激着眼球。

水池的深度剛好沒過他頭頂,林晏勉強浮起來,伸手去摸頭頂的地磚,企圖找到自己掉下來的缺口,卻每一下都敲到結實的玻璃。

林晏憋着氣,在黑暗中摸索着,氧氣即将耗盡,他的力氣也一下比一下小,最後連擡手的力氣都沒有了。

工作人員在頭頂走動的震動近在遲尺,卻無法碰到他。

水流随着他的下沉身側流過,帶動他的發絲,外界的聲音随着意識的模糊漸漸遠離。

相似的黑暗,相似的密閉空間,相似的污濁水流,每一夜重複的噩夢仿佛昨日重現般真實......

江宅。

燭火把房間的黑暗燒盡,刺目的光線紮入他久未見光的眼球,沒有扇灰的水泥牆上、突兀的水管上、破舊的磚瓦之間,密集的夜視攝像頭明晃晃又不加掩飾地裸露着。

江譚摔下的監視屏近在咫尺,屏幕上的自己對攝像頭無知無覺,在黑暗裏愚蠢的一切都暴露在人前。

明明身上破爛肮髒的衣服尚可蔽體,他打了個冷戰,仿佛被脫光了放在大庭廣衆之下。

江譚看着地上屋裏地躺着抽搐的少年,嫌惡地用機械腿碾了一下,把他碾遠,一如既往的話語如刀鋒利。

“你看看你這醜陋的樣子,沒想到你還是個Omega,發起情來和那個女人一個樣。”

“你這種髒東西,就不應該出生。”

“林家出了那個女人已經夠丢臉了,這種垃圾基因就不該繼續存在。”

“也不知道下一個你要去禍害誰?”

江譚忽然低頭下來,惡心地笑了一聲,“等把喬嶼抓回來,讓你也試試怎麽樣,反正你身上繼承了那個賤人的血統,應該很擅長才是。”

積滿塵埃的地上,林晏無力抽搐着,江譚身上陌生Alpha的信息素讓他無法呼吸,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

他只是個beta。

他不髒。

林晏顫抖的手掐着自己的脖子,仿佛這能緩解從骨頭縫裏滲出的疼,讓他得以吸入幾絲氧氣。

他凸出的眼球正對着地上的顯示屏,畫面停留在木着臉面對鏡頭的自己。

林晏與屏幕中的自己對視,那強作驕傲的眼神和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經被“剝光”的事實,讓他抽搐得更甚。

“碰——”

江譚機械腿一擡一碾,當着他的面把地上古老的大提琴踏得粉碎。

一切像是被停滞了般在他眼前一幀幀播放,琴身碎裂,灰塵揚起,碎片飛濺,零碎的木屑和零件擦過他的臉和身體。

他視線中還暫留着不久前長久的黑暗,眼前的一切重合,仿佛那無盡的黑暗被冷酷的機械腿撕開,濺起,扭曲,最後粉碎了一地。

“受不了?跟你的婊/子媽一樣,騷貨。”江譚俯下身來,看着他被生理本能控制的樣子,恥笑着他。

惡意釋放的信息素充斥房間,讓他避無可避,逃無可逃。

呼吸系統首先停止運轉,眼前的畫面漸漸脫離他的認識,溫柔拉奏大提琴的女人浮現在他腦海,只是她的笑容漸漸模糊,怎麽抓都抓不到。

“......她不是。”

林晏顫抖着唇,勉強地吐出幾乎不成音的話,自以為竭盡全力,其實那聲音細若蚊蠅。

說完他在無法自控地流下口涎,沒法吞咽的液體嗆得他劇烈咳嗽。

“說什麽?”江譚嫌惡地一手掐着他的脖子,輕易地把他拎起來,令人窒息的信息素愈加濃郁。

那信息素冰冷的機械,切割着他的五髒六腑。

躲不開,動不了。

模糊發脹的視線中,林晏看着大提琴琴弓被他拿起來。

“問你呢,說什麽!”江譚沒有得到他的回答,掐他脖子的力道失了控制,在他脖頸處留下紫紅的一道皮下淤血。

林晏死死地盯着他拿着琴弓的手,上面還有喬嶼新給他拿的弓弦,抽搐的下唇微不可察地被調動,吐出幾近氣音的話,“……髒。”

江譚離他極近,這回聽到了他的話,順着他的視線看去,看到自己的手,不僅不生氣,反而盯着他笑了。

只是那笑讓他看起來仿佛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魔。

林晏還無法思考他的表情,下一刻便驀地睜大了眼睛,不解身體最脆弱的地方為什麽會傳來被刺穿的劇痛。

他神色恍惚地回頭低看,漲得發昏的視線落在江譚手上的琴弓上。

他的琴弓只露出了後面大半截。

痛到極致的痛感顯得麻木起來,視線搖晃着,世界扭曲倒錯,耳畔甚至能聽到那段寧人心神的《薩拉班德》,仿佛要保護他把他帶離惡魔的桎梏。

林晏顫栗的手夠到了蠟燭,竭盡最後的力氣一把拉了下來,點着了管道裏的易燃物。

火海如潮,逼人的熱浪和毒煙沖刷而來,沖走了一切真正肮髒的事物。

他倒在地上,任火舌爬來,顫動的手撐着最後的力氣,摸到了藏在鐐铐裏的刀片。

肮髒的血液從手腕動脈處的豁口流出他的身體,仿佛要帶着所有和江譚有關的烙印離去。

終于結束了。

終于解放了。

....黑暗中,林晏正無意識地沉在水底,身體被水壓和體內的噩夢沉沉壓住,無法動彈。

他在哪?

是六年前的水缸,還是話劇舞臺之下……

恍惚間,有什麽東西拽住了他,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被帶着往上游。

......是誰?

水裏沒有氣味,他卻恍惚聞到了不該出現在這裏的味道。

幻覺嗎?

頂上的工作人員們一撥安撫着觀衆,一撥落下帷幕,實在找不到瓷磚,最後還是打亮了帷幕後的舞臺燈。

刺目的白光穿透玻璃瓷磚,刺目而來。

林晏茫然地睜眼,水流擦過眼球,刺激得人視線都是痛的,他卻沒有再閉眼——

璀璨的光線刺破了剛才漆黑一片的水體,帶着白光的水中,半實體的“人”破水而來,一點點完全實體化。

是喬嶼......的靈魂。

林晏看着他緊緊攥着自己戴着手環的手腕,不時回頭看自己的情況。

發現他的不妙後,喬嶼回身游過來,水流漾開他的卷發,露出他的面容。

現實和夢境交錯。

他穿過了火海,穿過斷壁殘垣,穿過了破碎的大提琴,穿過了傷害他的琴弓,溫涼的唇碰到了林晏,渡過了氧氣。

“晏晏!”趴在瓷磚旁的耳朵看到他用氣聲緊張地叫了聲。

他看不到喬嶼,只看得到臉色慘白的林晏虛軟地巴在破裂的洞口,趕緊伸手去扶他出來。

林晏掙紮着從洞中爬起來,接過毛巾,跟安妮點點頭。

安妮壓抑地和他低聲道,“你還要繼續?Sure?”

末了又補了句,“實在不行我們可以取消的。”

“繼續吧,孩子們都看着。”林晏把身上的水大概擦了下,才把毛巾還給耳朵,回到剛才的位置,腳步還有些虛浮,“來吧,別讓觀衆等。”

安妮看出來了他是強撐着最後的力氣,先衆人一步反應過來,讓大家各就位,繼續剛才的表演。

觀衆們看着帷幕拉開,一切如舊,燈光打在林晏和父母身上,除了地上的破洞和林晏的狼狽,剛才仿佛只是幻覺。

他們正揣測着剛才是真的戲劇的一部分,還是一個表演事故,林晏便已經開始了和父親的對白。

倒數第二個場景過去,父母退場,林晏獨自站在聚光燈下。

人群嘈雜的火車,錯綜複雜地鐵,炫目到紮眼的燈光,小狗白色的屍體,父母的争吵,各種數學公式,被燈光打在舞臺上,交錯縱橫。

老師穿着粉色裙子的身影出現在臺側。

林晏手裏拿着A-level的成績單,複雜的光線刺眼,他看不清觀衆,只看得見光線之下,喬嶼熟悉的魂體在朝他笑着。

他的視線轉向老師,大聲地道出最後一句臺詞,語氣與人物本身一般,純真而執着,“我獨自一人去過倫敦,我解開了威靈頓被殺之謎,我找回了我的媽媽,我很勇敢,我還寫了一本書,這些事是不是意味着我可以做到任何事?”

臺上老師的演員眼眶發紅,臺下的老師亦然。

沉默之中,偶爾有成人的抽噎傳來,有小朋友先叫了一聲,繼而是大小不一、節奏不齊,卻熱烈而天真得讓人眼眶發熱的掌聲。

他們來自一群同樣的孩子。

而今晚劇院裏的人,都是一樣的人,他們沒有“異常”,他們一樣的“普通”。

潮水般不歇的掌聲仿佛無形的擁抱,擁抱着臺上的林晏,撫過孩子們的頭頂,也順過老師們的背脊。

它們都在無聲地說着。

“是的,因為我做到了這些事情,所以我能辦到任何事。”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推薦配樂:Gravity-coldplay

臺詞源于:《深夜小狗離奇事件》馬克·哈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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