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誰把細筝移玉柱(一)
乾嘉三十八年夏至日。風清日朗,萬裏碧空如洗,是個好天氣。
我在都知監所在的北二所中謄抄入夏以來皇帝和兩位公主出行的記錄,以作備案。忽然聽到外面有人輕喚我的名字。
我放下筆,打開門,見來人是禦用監佥書孫澤淳。
他探頭看了一眼門內,看并無旁人,一把拉住我笑道,“這大熱天兒的,別人都脫滑涼快去了,又把差使派給你。偏你最勤儉,由着他們欺負。”
我低頭笑笑,知道他此時找我必有緣故,便問他尋我何事。孫淳澤面露為難之色,“今兒武英殿新進了一批畫,說是哪個獲罪的大員家抄沒的,裏面有一副看着像是五代李成的茂林遠岫圖,卻偏生沒有落款。我們那位夏掌印就說這畫不是李成的,我們幾個誰也不敢确定啊,可是那畫是真不錯,要說假也有點可惜了的,所以想請你辛苦走一趟給去看看,要是真的話那可是寶貝需得在武英殿好好珍藏。”
我心裏微微一動,李成的山水畫風對後世影響深遠,在當時有畫作古今第一的美譽。
我對他的畫向往已久,偏偏宮裏收藏他的作品并不多。我自然心裏有些癢,且也不是第一次随孫澤淳去禦用監相看畫作了,于是便欣然答應。
彼時我尚不知道,我的人生會因為這一副茂林遠岫圖而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
我随孫淳澤進入武英殿時,那副畫正懸挂于殿中。
禦用監掌印夏無庸站在畫前,周圍站了一圈禦用監的內侍。我走上前依禮拜見了夏無庸,他只閑看了我一眼,并未多做理會,随即道,“我看這茂林遠岫圖卻是真假難辨,全圖并沒有一處落款為李成,要如何能判斷這就是李成之作啊?”
我聞言,略微上前一步,仔細的看了畫中筆觸和留白處的題跋,心裏已經有了計較,便對夏無庸躬身道,“夏掌印,我以為此畫應是李成所做。
宋人曾雲李成的畫,墨潤而筆淨,煙岚輕動,如對面千裏,秀氣可掬。此特點在這幅畫中表現的極為明顯,此其一。
其二,此畫年代久矣,曾歷經南宋賈似道,元鮮于樞等人之手,雖未有款識,但後代收藏者多依據畫卷後部向冰,倪瓒,張天駿三人的題跋來将其定為李成之作。其中倪雲林得此畫作,朝夕把玩,心摹手追之事亦在其所做清閟目錄中有所提及。
如今此畫中确清晰可見這三人印鑒。所以以此推斷,當可以判斷其為李成之畫作。”
夏無庸略微輕哼了兩聲,剛要說話,卻見殿內走進了兩個人,正是當今皇上的次女楚國公主和她的近身侍女秋蕊。
我連忙随衆人俯身下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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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卻并未喚我們起身,我餘光中看見她朝那副畫走去,站在畫前凝神了片刻,才出言叫我們起來。
她的聲音很清冷,聽上去可以讓人在盛夏時節頓生涼意。
夏無庸走上前去,陪笑道,“殿下駕到,臣未曾遠迎,請殿下恕罪。您今兒來是有什麽差使交辦,微臣聽您的示下。”
我低着頭,隐約看見公主環伺四周,似乎在找什麽人。
她略帶笑意的緩緩道,“我随便來逛逛,看看你新近又進了什麽好東西,沒成想聽見你們為這個争論呢,甭争了,這畫是我從雲南帶過來的。先不論是不是李成的,單就其筆墨精神和風骨也是如今的人望塵莫及的。其實真僞有時候和優劣比起來,沒那麽重要,馮本的蘭亭序還不是在武英殿收着呢。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公主的意思是先不論此畫是否為李成所做,皆有收藏的價值。夏無庸立即明白,唯唯點頭稱是。
公主又朝周圍的人看了過來,忽然道,“剛才說話的人是誰,站出來我看看。”
我心裏一驚,公主所指的人難道是我?
适才我所言她已在殿外聽到了?衆人此時紛紛看向我,我亦沒有辦法,只好略微上前一步,垂首侍立。
公主看了我一眼,遂喚我擡起頭來。我依言擡首,卻仍舊垂着雙目,因為這是規矩,我不能直視她的眼睛。
公主溫言問道,“你很懂畫,在禦用監供職多久了?”
我略略欠身答道,“回殿下,臣是都知監佥書,并不在禦用監供職。”
公主沉默了片刻,又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她的聲音比剛才多了一些暖意。
我忙回答,“臣叫周元承。”
公主輕聲笑着,轉頭沖夏無庸道,“記住了名字,回頭跟都知監的讨了來,好兒多着呢。”
夏無庸連連點頭道是。公主并未再多停留,轉身離去,卻在快出殿門時,揚聲吩咐道,“我要找倪雲林的漁莊秋霁圖擺着玩兒,等他調了來,讓他給我送過去。”
言下之意,是真的要夏無庸調了我來禦用監。
其實因為孫淳澤和我相熟,且時常叫我來禦用監相看一些書畫作品,所以夏無庸對我亦不陌生,一早便知道我的名字,只是從未想過要将我調來禦用監。
我雖對武英殿保管古籍字畫的工作有些向往,卻也不好貿然開口請求調職,如今聽公主這樣安排,心裏不免有一絲喜悅。
此間事已了,我向夏無庸告辭,他此時看我的眼神和從前不大一樣,仿佛細細打量我一般,我被他看的有些局促,只好躬身一禮,快速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