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此夕休談事(一)

從那以後,公主無論去哪裏都會帶上我,即便是去養心殿看望陛下,也會叫我在殿前等待她。

長公主懷着滿腔的幽怨和悲憤踏上了前往西安府的路。也許此去經年,她都無法再回歸這座她生于斯,長于斯的皇城。

但我卻有些羨慕她,能去看看這都城以外的世界是我一直以來隐秘的一個心願。

那日我站在午門的城樓上,看着她最後回首眺望禁城,眼中的留戀和不甘最終化為一片凄然之色。

在侍從的催促中,她登上馬車,絕塵而去。

也許是因為她臨去時那一眼的回顧,讓我憶起幼年時所經歷的---所有的幸福在一夕之間猝然逝去,再難挽回。

至此,我心中對她了無恨意。

乾嘉三十九年二月,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罕見的下了三日,整個禁城覆蓋在白茫茫一片中,所有的暗流洶湧都被暫時掩蓋在這片無盡的慘白裏。

我站在養心殿前等候公主。我以為東暖閣會像往日一樣因為陛下的昏迷而靜默無聲,但那一日,我聽到了她蒼老衰弱的聲音。

公主仿佛聽到了什麽動靜,她低聲的輕呼,“母親……”

隔了許久,我聽到陛下近乎耳語般的說着什麽,我靠近窗檐,側耳分辨,在一陣絮語中,我捕捉到一個名字,她在叫着微朝。

東暖閣中陷入了一陣安靜。我的心也驟然快速的跳動着。

一陣猛烈的咳嗽聲後,陛下的意識似乎清醒了許多,她清晰的問道,“微朝呢?怎麽不見她。”

公主溫和的答道,“母親忘了麽?阿姐已在去往封地的路上了,是您下的旨意。”

有片刻的沉默,我只能聽到暖閣裏傳來的陛下粗重的呼吸聲。”叫她回來,朕要見她……”這句話似乎用盡了她殘存的氣力,她喘息着,不再說話。

過了一會,養心殿的門打開了。公主緩步而出,面沉如水,後面跟着容色哀戚的高謙。

Advertisement

我欠身向高謙行禮。他貼近公主低聲道,“陛下的話……是否要召喚長公主。”我第一次聽到他聲音裏滿是惶惑。

公主陡然轉身看向他,再回身時眼風仍難掩淩厲,“讓她再走遠些。”她決然的話讓高謙神色一震。

公主不再多言,快步前行。我亦只得緊跟着她,默然無語,她周身的寒氣令我微微有些發抖。

行至重華宮前,她忽然停下腳步,雙唇輕顫着,我知道她要說話,便靠近些,她幾度欲啓齒,卻只艱難的說了三個字,為什麽。

我心中哀恸,伸出手扶住了她,希望能借此給她一點力量。

回到翠雲館,她已神色如常。為了能讓她淡忘适才的不愉快,我決定煮一壺好茶給她。我細細的碾了她喜歡的顧渚紫筍,注湯的一瞬,滿室芳馨,令我心悅神怡。

哐啷一聲打碎了片刻的寧靜,公主将兔毫盞猛地擲于地下。我倉促轉身,錯愕的看着她。

她手中擎着一本奏疏,憤然扔在我面前,沉聲命我去看。

我彎腰去拾,奏疏上的端正的小楷跳進我眼中,驟然間我心慌意亂,上面赫然寫着,為長,古來如此。長公主仁孝,天下歸附,棄之立次,必興争端。先例一開,難有寧日,歷代事可為前車之鑒,臣恭請楚國公主退儲位以讓賢……落款是大理寺卿楊湛。

秋蕊聽到動靜,慌忙地跑進來,見一地的碎瓷,不敢多言。

她蹲下身去收拾着碎片,殘破的瓷鋒宛若利刃劃過她的手指,鮮血瞬時湧了出來,我俯下身去,抓住她的手,她卻輕輕掙開了,将碎片快速包裹在裙中站起身來,她離去時看向我,眸中的懇切讓我覺得此刻重負在身。

我将奏疏合上恭敬置于書案,對公主道,“殿下所忌之人,不是楊湛,而是長公主,對麽?”

她臉上有着疲憊的倦意,卻目光炯炯,“我做了那麽多的努力,難道他們看不到麽?只因為李微朝是長女就可以堂而皇之的壓在我頭上!大魏的朝堂上不能養這些沽名釣譽的祿蠹!”

我微微俯下身,輕聲道,“所謂人臣者,身秉國釣,因循從事,若不能遵照禮法,誡谕君上,才真是祿蠹。

臣聽說陛下曾評價楊大人敢于應制寓諷,封事犯顏,頗有唐初魏文貞公之範。文貞公也曾因侍太子建成忠心,為太宗所厭惡,索性太宗還是為其忠誠直谏所打動,撥擢用之。

依臣看,楊大人與文貞公亦有相似之處,但楊大人忠誠的是長幼禮法,并不是長公主殿下。所以殿下不必為楊大人所言動怒,何況您已是陛下親封的太女。”

我說這番話固然是怕她一怒之下對楊湛起殺心,其實更怕她因為顧忌長公主而要除卻心中之患。

“你比的不錯,可惜我不是李世民。”她的話讓我心中一沉,“忠于禮法有時候比忠于一個人更頑固!李微朝只要活一日,我這個位置永遠做的不踏實,索性絕了這個後患,你即刻去傳禦林軍都尉進來,我有話吩咐他。”

我心中大亂,脫口喊道,“殿下!”我顧不得往日裏和她說話時的溫良恭謹之态,疾聲道,“若殺了長公主,您與炀帝又有什麽分別?後世會如何評價您,您想過麽?”

她嚯的轉頭看向我,厲聲道,“你竟也為李微朝說話?你忘記當日她想要置你于死地了麽?”

我擺首,“臣不記得長公主如何對臣,臣只記得是您多次救臣性命,所以臣不能眼睜睜的看着您矯诏嗜姐,不能讓您背上千載的罵名。”

她揚起首,嗤笑道,“為君者,早就是千秋公案翻雲雨,任人評說。我不在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