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高處秋更盛(一)
我和阿升到便宜坊時,店中已有不少客人,其中多數人皆着飾有青黑色滾邊的玉色衣衫,那是國朝舉子慣常的服飾,看來春闱前夕這裏确是因學子們捧場而格外熱鬧起來。
我挑了角落裏一處座位坐下,阿升已是一副饞涎欲滴的樣子,我笑問他可以吃下幾只鴨子。
正說笑間,聽一人揚聲道,“若論各省學政出題之怪,當屬我江西為翹楚,各位可知鄉試時我省督學大人出了個什麽題目,你們再想不到的,題曰殺雞,既不用典,亦不引經,真是讓我等無從下筆啊。”
衆人聽完這個題目一陣哄笑,有人問道,“既無從下筆,兄臺又如何能得中舉人在此安坐啊?”
衆人都稱是,又問那江西學子如何應對此題目如何作答的,那江西學子搖頭笑道,“小子那篇文章不足道,倒是有位仁兄大作可供諸位一笑,各位請聽,為雄雞,為雌雞,不雄不雌為閹雞,姑勿論也,殺之而已矣;為紅雞,為白雞,不紅不白為花雞,姑勿論也,殺之而已矣……”還未等他說完,堂中學子已哄笑一團。
內中一個容貌英俊氣韻頗為風流的年輕學子正色道,“我看這文章做的頗有新意,針砭時政,內蘊不凡。”
見衆人皆不解的望着他,他面有得色的繼續說道,“此文章起首一句已是妙,不雄不雌為閹雞,殺之已矣。
各位想想,閹雞者意可比閹人,從始皇建秦,其後兩漢,唐,北宋,皆亡于閹宦之手,國朝初立時,太祖高瞻遠矚為防閹人之禍,令宦官不得識字不得兼任外臣,并于宮門外高懸鐵牌,上書內臣不得幹預政事,預者斬!可見閹禍何等慘烈,須加以慎防。
惜可嘆如今內宦又再得君主寵信,先帝時內廷有司禮監掌印高謙,此人與外臣溝通緊密,私相授受,一度把持宮闱,連臣工們想要見陛下一面尚需先行賄賂與他。此人雖已遭罷黜但尤為使人解恨,餘若為言官定向陛下進言将其重誅以示警後人。
當今陛下雖年富英才,聽聞卻也寵信了一個年輕內宦,那人于內廷之中毫無建樹年紀極輕便一躍而成為司禮監掌印,若不是靠着花言巧語谄媚主上,如何能升至如此高位。
可見閹宦詭詐奸狡,居心叵測。餘等既決意讀書致仕以報國,就更應時時警醒為國朝杜絕閹人之慘禍。”他這一番高論說完,堂中諸人皆道好,一時間群情頗為激憤,有不少人已開始歷數各朝代亂政宦官之罪。
我聽他贊那文章有新意時,就已猜到他要說的必是攻擊內侍之言,只是為曾想到他言語中會提及我,不免有些驚訝。
我下意識的看向阿升,卻見他此刻神色惱恨,雙拳緊握,幾乎要跳起來和那群學子理論。我連忙輕握了他的手,對他微笑搖頭。
國朝百餘年來,內侍的地位已較立國時有了大幅提高,但也正因這個原因,前朝文官一直把內侍視為最大的敵人加以口誅筆伐,尤以江南文人集團為最,他們時常利用結社之際對內侍大加貶斥,甚至以作驚人之語侮辱謾罵內侍而聞名。
我并不是第一次聽這些言論,自然也不會太過挂懷。但那名學子話裏所提及幹政一事,卻是長久以來我心裏最大的疑惑。
如今我所處的位置讓我不知道究竟該安分的做一個皇家仆從管理好內廷,還是順應時勢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而究竟應該選擇哪一條路似乎也不是我自己能決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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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有人起身向适才那名學子拱手,請教他姓名籍貫。一旁有人替他回道,“這是應天府這一屆的解元,說起他的名諱倒是有趣,正和督學李松年大人重名。當日唱名之時還有段故事呢。”
他在此處賣了個關子,得意的夾了一片鴨肉慢條斯理的嚼起來,引得旁人都大聲催促他快些說下去。他又飲了杯酒這才搖頭晃腦的開始說,“那日唱名之時,李督學見李兄名字與他一字不差,便笑言這般巧事,本官理當照顧,如此,我出一聯讓你來對,倘若能對上便算你中舉,倘若對不上那便只好回去苦讀三年,下次再來吧。
之後李兄從容道,大人倘出言不悔,請出句。李督學于是緩緩念出上聯,藺相如,司馬相如,名相如,實不相如。但見李兄微一沉吟随即道,魏無忌,長孫無忌,爾無忌,吾亦無忌。李督學登時撚須含笑不語,我等在旁也都為李兄才思敏捷所折服。”
這位李解元果然巧思,我亦心生佩服。阿升湊近了我,低聲道,“先生,這李松陽下聯似乎頗有諷刺之意,這人這麽狷狂,怎麽還能得中解元!?”
我一笑,“才高之人難免傲物,江南自古多才俊,如今又盛行狂生之道,這李解元的應對怕已是客氣的了。”
一時衆人都贊李松陽高才,忽聽角落裏一人沉聲道,“你們日日在此高談闊論,卻從不溫習,想必都胸有成竹志在必得了?”
我循聲望去只見一個年輕學子獨自一人坐在另一處角落裏,桌上只放了一壺酒兩碟小菜,并無其他。他此言一出,既有多人反唇相譏問他為何他也在此閑坐,他卻不再答言。
李松陽許久未出聲,此時揚聲道,“我等皆是各省的頭名,來此際會自然胸有成竹,何用臨陣磨槍。且那許士廷還能出什麽刁鑽古怪的題目來不成,除非,他出一道含一百個人名的怪題來刁難我們。”言罷,衆人都笑了出來。
許士廷是本次會試的主考官之一,我聽他如此不忌諱的說出考官姓名,對師長疏無半分敬意,不禁也暗暗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