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高處秋更盛(二)
“那又有何難?”那角落中的學子忽然搭腔,“包含一百個人名的題目我此刻都能想的出來。”
衆人聽了皆不屑,那人又道,“倘若在下出了題目,在座諸位可有人肯請我吃一只烤鴨?”
李松陽不悅的輕笑了一下,請他說出題目。那學子徐徐飲了一口酒,朗聲道,“孔門七十二賢,賢賢何德?雲臺二十八将,将将何功?”
言畢,衆人皆吸了一口氣。我快速的思索了一下這個題目,七十二賢若逐個評述賢在何處且又要與其餘諸人都不相同,即便有典籍可供參考,亦不是那般容易之事,何況雲臺二十八将,武功皆在伯仲之間,縱稍有高下,也不是每一位都能讓人說出特別之處。這個題目當真不好作答。
阿升此時搖了搖我的手,問我什麽是雲臺二十八将,我便告訴他是光武帝劉秀複興漢室時戰功最卓著的二十八元大将,後來劉秀命人為這二十八人畫了畫像,将畫像挂于雲臺閣,故稱雲臺二十八将。
“題出的如此怪,有何意義?”“是呀,連孔子家語都未曾詳述過七十二賢裏的每一個人,難道要我們杜撰不成?”“你出的題目,你自己做個解來聽聽?”
衆人七嘴八舌,那人卻一派從容,舉杯道,“我只說出題,沒說答題,是你們要問的,我說出來了,如今沒人能作答,那便請客好了。”
以李松陽為首的江南學子皆面露不悅,也都不接他的話,一時竟沒人肯兌現适才的承諾。
阿升忽然拉了我的衣袖,對我說道,“先生,他們這群人氣量真小,不如咱們去請那位先生過來吧。”他見我沒有立時作答,低首悶聲道,“我覺得這個人比那些誇誇其談的狂生都好。”
我不禁暗笑,阿升還是對李松陽等人批評內侍的話介懷,那年輕學子将那夥人噎得語塞,他看着也很是解氣,所以才想邀他過來。我沖阿升點點頭,微笑示意他可以去請那位學子過來。
此時堂內氣氛已不似剛才熱烈,衆人氣焰受挫都各自低頭飲酒吃飯,并不再高聲闊論。阿升引那位學子來時,我起身相迎,見那人二十出頭的年紀,眉宇間有一股闊朗豁達之氣,讓人頓生好感。
我對他拱手行禮,他亦還禮。坐定後,他略微打量了我一下,大約是想判斷一下我是否為春闱赴試學子。
我于是主動給他解惑,“在下并非應試舉子。還未請教先生尊諱?”
“在下山西陽城沈繼。先生怎麽稱呼?”
“鄙姓周,單名一個承字。”我當時沒有報真名,大約心裏隐約覺得日後有一天我的名字亦會變成麻煩。“周某想請教先生,适才先生所說的題目,可有經史典籍可供參考?”
他哈哈笑道,“經史典籍所載的便都是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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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聞言不禁一笑了。見他吃的狼吞虎咽,我也不便打擾,只等他放下筷子才問道,“恕周某唐突,先生适才得罪了江南舉子們,不怕日後同朝為官會生嫌隙麽?”
他抹了抹嘴,眼神清亮,“做人但求問心無愧,前怕狼後怕虎的也就不要入仕了。我是看不慣他們故作清流之士,談些驚世之語互相吹捧,又失了氣度,明明輸了卻不肯請客。”說到這他略微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拱手道,”沈繼多謝先生今日款待,一飯之恩,終生不忘,來日定當酬謝先生。”
我擺首,言道沈先生太客氣了,但不免又好奇的問他,“先生适才說江南舉子們常來此間,據我所知,這裏一餐的花費已是不菲,遑論常常相會于此,莫非江南竟富庶至斯,人人皆可如此?”
他搖手道,“他們家中如何,我不曉得。但大多數都是因為江南貢士莊的資助費給的多,江南各行省對培養人才歷來重視,各州府從儒學學糧中發給每個赴京的舉人五百兩,足夠五六個月的生活費了,何況還有舉子自己家裏帶的銀錢。說到這兒,沈某慚愧啊,山西卻沒有一個像樣的貢士莊能夠好好負擔起赴試學子所需的費用。”
我皺眉問道,“貢士莊不是有朝廷的撥款麽?雖每省多寡不同,但也是取決于各省參試和最終得中進士人數比例而定,不該相差過于懸殊吧?”
“周先生有所不知,貢士莊名為朝廷撥款,實則朝廷那點錢實在是杯水車薪,如今早就是各地政府自己在經營,這經營的好壞就取決于一省財政和地方鄉紳的支持程度。
像江南之地,确是自古繁華富庶,仕子文人雲集,很多頗有産業的書香世家除了培養自己的子弟外,也樂意培養本鄉本省的學子,有這些大戶資助,自然更不愁給這些舉子們的花費了。”他頓了一下,重重的嘆了口氣,“其實山西也不缺有錢的富戶,只是俗話說老西兒舍命不舍財,可是越舍不得就越寒酸,越寒酸就越讓人少了應試的興趣,讀書的風氣就不會盛,這和江南一帶的學風昌盛倒是一對相反的比照。”
我點點頭,他說的道理我很同意,“希望貴省再多些先生這樣堅定讀書致仕的人,能不畏寒窗辛苦不懼赴考之路艱難。”
他連連擺手,面有愧色,“若不是遇到周先生,我此刻也只能冷酒就小菜了。我今日來此,原本也不是為吃,确是想在進考場前來看看文公當年留下的匾書,順帶憑吊一下,剛才與他們打賭是有些意氣之争了,想想我也有不适之處。先生可否告知我籍貫住所,待我應試完畢,允許我上門叨擾一番,以酬先生之情誼。”
我想了一下,笑道,“沈先生還是太客氣,區區小事根本不足挂齒。周某是本地人,所以還是我來找先生吧,待得先生金榜題名時我自會來恭賀,只怕屆時先生驿館的門檻都要被踏平了。”
他凝目看了我許久,“先生既不願意告知,我便不問了。看您這般人品,必然出自京城世家名門。我适才若有舉止狷狂無禮之處,還請先生海涵。”
我含笑颌首,并未多言。
此後數年,我經常回想起和他的這場相識,那時他不知道我的身份,對我沒有任何顧忌和猜疑,能夠傾心相談,是我人生中為數不多的與文人相交時美好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