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明日陰晴未定(一)

我和阿升告辭出來,沿着宣武門大街策馬緩行。

回想适才那番話,心中疑惑大盛。陛下調王玥統領禁軍,難道竟是提防秦太岳有不臣之心?我對秦太岳跋扈朝堂排除異己雖也有不滿,但從未敢做如此想。

陛下是否已經憂慮日後有天,她們君臣矛盾加劇,秦太岳會逼宮以迫她遜位,再扶持幼主登基---畢竟國朝日後的繼承人也會是他秦家的血脈。

我只是專注的想着這些,并沒有留意周遭事務,直到阿升出聲喚我,我才停下紛繁的思緒扭過頭來問他何事。

“先生,剛剛咱們的馬超過了禦史趙大人的車,他似乎也看見咱們了,您是不是應該和趙大人打個招呼?”

我暗道不妙,怎麽自己竟一點都沒注意到,我在長街策馬從都禦史身邊過卻對他全然不加理會,确是太過輕狂無禮了。

我急忙停住馬,回頭看去,趙循的車正緩緩駛來,我下馬站立路旁等候,準備給他賠罪。

趙循的仆從們已看見我在此等候,其中一個扶車的仆人低聲請示了他,于是車子在經過我面前時停了下來。

我忙躬身揖道,“元承疏忽,适才無禮之舉請大人見諒。”

趙循沒有答言,也沒有撩開帷簾看我一眼,車子安靜的停在我面前,他的仆從們此時都齊齊地盯着我看。

時間一點點的過去,車內之人始終沒有動靜。

我保持着恭敬的姿勢,額頭已開始微微有些汗意。那些仆從們看我的眼神裏盡是奚落和嘲諷。而此時周圍也開始慢慢的聚攏了一些看熱鬧的人。

終于趙循的管家大概覺得如此僵持下去終是不妥,出聲提醒了趙循。

車內的人清了清嗓子,隔着帷簾冷冷問道,“爾何人也?”

此話一出,阿升立即站直了身子,他漲紅了臉,憤慨的拉着我的袖子道,“先生,咱們走吧,這老頭太無禮了。”他終究沒敢大聲說這些話,只貼在我耳邊用激憤的語氣說着。

我對阿升安慰的笑了笑。趙循對我的态度,我可以理解,他是朝中清流,本就不屑理我這樣的內侍,何況還有長公主一事---他畢竟是長公主的家翁,所以他心中恨我亦屬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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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維持着謙卑的姿勢,再拜他,“在下司禮監周元承,路遇大人,下馬拜谒。”

趙循重重的哼了兩聲,森然道,“老夫與內廷中官素無瓜葛,爾快些退下。”言罷,他吩咐管家繼續前行。

從始至終他未看我一眼。

此時我垂着頭,也能感受到周圍人譏諷嘲弄的目光。

“原來他是個宦官,不說還真看不出來,模樣挺斯文倒像個書生。”

“光像有屁用啊,這種人連仁義怎麽寫都不知道。”

“他肯定是得罪了禦史大人,人家這麽不待見他。”

“這禦史也太不給人面子了,不是讓人下不來臺麽,這年輕宦官禮數挺周全的。”

“你懂什麽,宦官哪兒有好人,他這純粹是裝出來的,趙禦史明察秋毫才不會上他的當。”

我僵立當下,臉紅心跳。一陣羞恥感伴随着周圍人的聲浪漸漸湧上,将我團團籠罩。

“先生,咱們走吧。”阿升在一旁小心的提醒我,他聲音裏充斥着委屈和不甘。

我抱歉的看着他,點了點頭,在衆人的圍觀下倉惶上馬離去。

“先生,為什麽人們這麽讨厭我們?”

這個問題讓我在心底嘆息,我無奈的回答,“因為我們所處的位置,離君主和權力最近。我們當中的一些人會利用君主的信任,幹擾政事,玩弄權術,甚至做出殘害忠良禍亂朝綱的事情。

而這些事情,歷朝歷代皆有。所以随着時光的沉澱,人們把對國破家亡的全部恨意都轉移到我們身上,即使我們現在什麽都不做,也必須要承擔誤解诋毀甚至謾罵,因為我們不過是權力的祭品,而且是最軟弱最直接的祭品。”

阿升似懂非懂的望着我,“難道我們當中就沒有好人麽?”

我掩飾住一絲苦笑,溫和的問他,“你覺得什麽樣的人是好人呢?”

他毫不猶豫的答我,“先生你這樣的就是好人啊!”

我啞然失笑,”阿升,對于你來說我也許算是好人。但是對于趙禦史,我就只是陛下身邊搬弄是非獻媚阿谀的小人,對于适才對着我指指點點的那些人來說,我一定是戲文中話本裏為謀權力不擇手段的奸佞無恥之人。

所以好人,站在不同的立場和角度看,會完全不一樣。你所認為的壞人,在和他政見相同利益一致的盟友眼中,也可能是個好人。”

阿升側着頭想了一會,睜圓眼睛對我說,“那是因為他們不了解先生,先生以後可以解釋給他們聽,做給他們看啊。”

是啊,我可以用語言和行為去解釋,可是會有人願意聽,願意相信麽?

我對任何人都謹守應有的禮貌,但卻往往連一個不加輕蔑的笑容都無法換得,又有誰會在意我心中所想和我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我不想把重重的無力感帶給阿升,便輕松和悅的笑道,“希望在阿升眼裏,我一直都會是個好人。”

他雙眸閃亮,燦然一笑,重重的點頭,“當然會了。先生待我好,教我讀書。不光如此,您對周圍的人都好,要教習內侍們讀書認字,更從來都不會像那些位高的掌印秉筆那樣動不動就打罵低階內侍,您在我心裏永遠都是好人……”

他的話還沒說完,忽然從路邊竄出一個少年,那少年跑的那般急,以至于完全沒有意識到阿升的馬頭正對着他。

眼見他就要被馬撞翻,我飛快的伸出手拉緊了缰繩,阿升坐下的馬揚起腿嘶叫一聲,停了下來。

我急忙翻身下馬去看那少年,他似乎吓傻了般失神的坐在地上,渾身顫抖不已。

“你吓死我了,這般沖出來可是不要命了?”阿升氣急敗壞的道。

我蹲下身子,搖了搖那少年,“你可有受傷?”

他一激靈,看向我,我們四目相對,他的眼睛湛然剔透,有股攝人心魄之感。他低下頭摸了摸雙腿和胳膊,确認并沒有受傷之後沖我搖了搖頭。

我心中踏實多了,試圖扶他起身,一拉之下才發現他雙腿癱軟無法站立。我示意阿升一起将他攙扶起來。

那少年卻好像忽然想起什麽,低頭四處張望,樣子很是焦急。我看他似乎在找東西,便詢問他找的是什麽。

“是白鳥玉佩。”他急急的回答,看來那玉佩應該是他珍愛之物。

最終阿升在他的馬蹄後面找到了那塊白鳥佩。少年大喜過望的接在手中,定睛看時,他卻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我看向他掌中玉佩,原來是一只白玉绶帶鳥,鳥尾橫拖,鳥喙中銜着一枝花草,玉色似羊脂溫潤細致,看樣子像是件古物,只可惜伸出來的那枝花草如今已摔裂了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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