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隐隐傷懷事(二)

我的手腕懸在半空,手中的筆飽蘸了墨汁,卻久久不能下落。

畫中那些舟船樹木,市橋郭巷,亭臺遠山仿佛穿過了無垠的時間鋪陳在我面前,再将我一點點的裹挾在其間,令我神魂颠倒頭暈目眩。

我無力的擲下筆,喟然長嘆。我無法在這樣一副已歷經百世并且終将萬代流傳下去的名作上題下我的名字,我此刻,沒有這個勇氣。

我不再想這個令我頭疼的題跋,只專注于怎樣向陛下告假出宮,替秋蕊去探望她的哥哥。

但秋蕊的兄長畢竟是朝廷官員且剛升任要職,我若私下去見他并不妥當,最終我決定和陛下實話實說。

她并沒太猶豫便允許了我的請求,只要求我在傍晚前必須回宮。我欣然領命,帶了阿升出宮門上馬,朝宣武門西大街而去。

我向總兵府門房的老者道了姓名來意,很快就見這座宅邸的主人王玥匆匆穿過花廳來到門前迎我進去。他和秋蕊長的十分相似,一望既知是兄妹,只是哥哥魁偉英俊,妹妹秀氣挺拔。

我們兩廂見禮,他迎了我進去,對我很是客氣,而那客氣中又沒有疏離,反倒有種親切的熱情。

“舍妹心裏常提到周掌印,說你為人謙遜,年紀雖輕待人真誠有禮,心地極好。還說自從你來了,幫她分擔了不少事,她倒輕松多了。”他笑着說道,一壁請我上座。

我謝過他在下首坐了,将秋蕊托我所帶之物悉數奉上,“王大人客氣,您叫我元承就是了。”我大略的環顧四周,見廳中裝飾簡素,便道,“大人剛到京,諸多物事怕是還不齊備,有什麽需要的您可以吩咐我,我平日裏出來還算方便。”

他笑着擺手,“我軍營裏住慣了的,一切從簡。咱們也別大人掌印的了,你比舍妹還小上一歲,你我原該兄弟相稱,你便喚我的字仲威罷。”

他這般豪爽,與我素日常見的文臣頗為不同,我心裏歡喜,因他是從遼東總兵任上升遷,我便向他請教遼東的兵事和防務。

他大搖其頭,攤手道,“一言以蔽之,亂!朝廷的政策重在安撫,所以防為主攻為輔,那便不急于練兵了。任上的将吏自覺天高皇帝遠,索性能貪則貪。

正所謂勒索夷人無厭也,嫌女真人給他們納貢不夠,就關閉馬市禁止貿易。乾嘉三十六年,一度停市長達兩年之久,女真人的人參都爛掉十萬餘斤……”

我思忖道,“這麽說來,遼東兵事一大半的責任倒在朝廷,是咱們的官員不思練兵又貪腐成性,逼的女真人反了?”

他點了點頭,繼而又搖頭道,“狼子野心倒也不得不防,但眼下他們還沒實力。朝廷以夷治夷的方略是不錯,将女真人各部分而治之,只要他們一盤散沙,終成不了大氣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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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回吏治,那是朝廷要整頓的當務之急,俗話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要等着女真人蒙古人來殺光咱們怕是不容易,但要是咱們從裏面自己殺起來,黨争民怨,既有內憂,不免外患,兩相夾擊,那可就勢危了。”

我颌首,追問道,“那依您看,邊疆上應該派什麽樣的人駐防呢?”

他一壁思索一壁回答,“邊疆的大臣不易做,駕馭邊防畢竟和在京城裏大有不同,軍中可疑可驚的事多,所以朝廷得指派信的過之人,信就只談成敗,不糾些小過失。

其次勤于練兵,不能只着眼修固長城,該打的時候還得打。再次不貪錢財,事兒的責任大,招的怨恨必然多,要是心志不堅只圖謀自己的利益,那就必然致邊疆利益不顧。我以為這樣的人雖難找,但總還是有。”

我不禁疑惑,“國朝整頓吏治十餘年,難道就沒有半點功效麽?”

他哈哈一笑道,“肅清貪腐不是朝夕便能成事的,當年勵精圖治的過了這些年也松懈了,只治人不治己也是有的。”

我聽他話中有話,便索性直言,“仲威指的是當今首輔大人?”

他微一沉吟,颌首道,“元承老弟可知道,我此番入京是陛下一意堅持,而最大的阻礙就是這位秦大人。

我在遼東之時與各将并不投契,皆因其餘人等都是這位秦大人的心腹。秦大人無論對蒙古人還是女真人,都本着招安策略,能撫則撫。陛下心裏清楚,只是苦于不能動他。我看召我回來衛戍京畿也是陛下大有深意之舉。”

我仔細的想了想,确然如此,陛下已有防範秦太岳之心,接下來怕是遲早要動他,只是秦太岳亦不可能不察覺,卻不知他會有怎樣的動作。

“今兒說了這麽多,是和老弟你投緣。一方面是因為舍妹的緣故,另一方面,”他拱手以示敬意道,“是因為陛下。陛下信你,我自然無疑。往後咱們見面的機會不少,總之咱們精誠團結,合作無間,元承意下如何?”

我拱手稱是,明白陛下之所以許我來見他,是因為視他為心腹,且讓我多聽聽他的話之故。

此時已臨近中午,只怕再談下去就要連午飯一起在人家這裏解決了。阿升在一旁輕輕拽了我衣袖,他怕是還惦記着別的去處,又曉得在傍晚前必須回去的命令,所以生怕在此耽擱太久。

我于是起身向王玥告辭,他自然不肯,定要拉着我用飯才行。

我笑道,“仲威兄适才還說我們日後見面的機會很多,既然如此,又何必急于一時呢。元承今日出來的匆忙,還需早點趕回宮中。日後若有機會定會和仲威再暢談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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