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有恨無人省(二)
這天從王玥家出來,我便順路轉去看楊楠母子。楊夫人和我寒暄幾句問些生意是否順利的話,我亦囑咐她多保養身體。
楊楠坐在中庭天井處讀書,笑看我與楊夫人的對話。楊夫人進屋去後,他才肯老實說,“你們這些大人說話總是那麽客套,我以前以為父親是最一本正經的人了,現在發覺先生雖年輕說話竟也這般穩重。”
他如今已能很鎮定的談起楊湛了,這樣很好,我含笑應他,“大概因為我是生意人,談買賣的時候不裝的老成點難讓別人信服。”
“先生祖上就是經商的麽?做生意不是很辛苦麽總是要跑來跑去的?”
我騙人的工夫究竟是不大好,想了想只好半真半假的回答,“我是自己學做生意的,家裏人都不在了,小本的買賣可不是得自己跑的勤點。楠哥兒怎麽問起這個?不是對做生意有興趣吧?”
他悶悶的搖頭,“以前父親總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他自己就是靠讀書跻身仕途,可是又怎麽樣呢,後來還不是革職問罪下獄,死時那般凄涼,我有時候真恨,他若安心做個鄉間教書的先生,此時我們一家人還能生活在一起。
我更恨那些害了他的人,為了讨皇上歡心就随意結果人的性命,還有從前父親得意時那些凫上水來的人,父親一倒他們恨不得從來沒有認識過他一般撇的幹幹淨淨。”
我不想這個少年心中背負着那麽多的恨,“世事短如春夢,人情薄似秋雲。這個道理你越早懂得也許反倒越能快活輕松。既然懂了,便無須介懷。這個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難處,要守的住自己的心,不做半點違背良心之事卻是不易的。”
他猶有不甘,“這樣說壞人也都是有道理的了?朝廷那麽多官員竟然都不肯為父親說句話,還有那些平日裏和父親一道號稱清流的,怎麽都放棄铮铮鐵骨了?
我看他們個個都是識時務的俊傑,眼看着長公主勢危便都做了縮頭烏龜!父親總說朝廷中人大多結黨營私,這些人是有了利益時才會一起分,有了危險便一拍兩散的小人,朝廷便是壞在這些朋黨手裏的。”
我輕輕搖頭道,“你說的是小人因利結交的朋黨。還有一種是君子因志向一致而結成的朋黨,君子之交堅持道義,奉行忠信,珍惜名節。
君王如果能輕小人之朋黨而近君子之朋黨,也不失為安定天下的好方法。朋黨一事,古以有之,它的存在是不可避免的,關鍵卻是如何判定這個朋是忠義之人還是趨利之人。”
“那是皇上的事了,與我等無關。可是,先生,我有時候真想讓皇上知道,她那麽恨我父親,其實父親卻經常稱贊她,說她才是真正的君王,只不過,父親總是要堅持自己認定的事。您說父親是不是很傻?”
我擺首,認真的對他說,“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是人生大義,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得到的。我很欽佩楊大人的精神。”
他目光铮亮的望着我,“這麽說皇上是不是錯怪了一個好臣子?”
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他,無論是生意人周承還是司禮監周元承恐怕都不能對他直抒胸臆,何況這并不是一個簡單的對錯問題。
我嘗試着去探究他的想法,“那麽你呢?會不會因此而怪皇上對你父親問罪?”
出乎我意料的他幾乎迅速的搖頭,“我不怪皇上,父親也說過她會是個好皇帝的。何況她只問罪父親一人,并沒有牽連母親和我,這已經是格外開恩了,我心裏清楚。
我只怪那些趨炎附勢葬送了父親性命的小人。我聽父親說過,皇上身邊第一奸佞之人是誰,父親說此人陷害長公主,使得長公主被先帝厭棄,偏偏皇上很寵信這個人,我有時候在想父親的死會不會也和這個奸人有關系。”
我的心突然不規律的跳動了幾下,我似乎隐約猜到了他說的這個人是誰,卻不敢問出口。
最終我鼓足了勇氣,掩蓋着自己有些顫抖的聲音問道,“這個人是朝中大員麽?”
他撇嘴輕蔑的笑道,“當然不是了,這人是個內侍,就是個宦官。自古宦官多奸佞,就是這些小人在君主身邊進讒言,善構陷,父親在時深恨這些人,我若有日可以考中進士入仕的話,一定要做個父親那樣的清流,勸谏皇上遠離這中奸惡之徒。”
我覺得自己的心似被鐵錘重重的擊打了一般,那種鈍鈍的麻木感直達我的頭部,讓我腦中剎那間一片空白,我慌忙低下頭想要掩飾正在發抖的嘴唇,想要開口說話卻沒有力氣說出哪怕一個字。
那一瞬間我頹然地坐在椅子上,連落荒而逃的力氣都不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