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寒霜欺人老(二)
她自鏡中盯着我,冷冷的道,“朕最恨身邊的人結黨營私,他兩條都占全了。朕也知道宮裏頭這樣的還有不少,只是都還藏着。如今你不拿他開刀,日後怎麽震懾那起子有貳心的人?”
我颌首愈發恭敬回答,“陛下的意思臣明白。只是臣覺得所謂時勢,也有此一時彼一時之說。從前之時,內廷中大多數人都是牆頭草,真要說他們結黨也還算不上,不過是作壁上觀。
如今大勢已定,陛下即便不威懾,內廷中人一樣震服。馮瑞是錯在營私,臣懇請陛下念在他在內廷中服侍了半生的份上,權且留他性命。”
我一面說,秋蕊一面側過頭來沖我輕輕擺首。
待我說完陛下已回首看着我,她此時一定很氣惱,申斥我道,“你何止是留他性命,簡直是讓他榮休!奉禦是六品的俸祿,再加之他從前積攢下的,你是要讓他舒舒服服的出宮去當個財主麽?朕的內廷讓你這般心慈手軟的管下去,日後還不翻了天了。”
其實我覺得她說的很對,我這樣下不了狠心的人确實不适合管理偌大的內廷。
但此刻我也只能硬着頭皮回道,“馮瑞年紀不算老,本還可以在秉筆的位置上再做很多年,他又是坐慣了高位的人,降為奉禦對他已是很重的處罰,請陛下姑念他這麽多年當差勤勉,從輕發落。”
我話音剛落,她嚯的伸手指着我,“朕的話你聽不明白麽?還是你的忠義良善都是用來和朕作對的?”
我不敢再說話,垂首侍立。我能感覺到她眼中的寒光在我身上上下游移,半晌,她一字一頓的道,“當日楊湛可是革職下獄的。”
她忽然提起楊湛讓我心中一顫,我更加不知道如何開口,我忽然有種猜測,如果我不再求她,也許結果反而能好一些,她在意的似乎是我的态度,而不是事情本身。
“朕再問一次,你認為該如何處置?”
我深深的吸氣,躬身道,“臣以為,馮瑞罪不至死。陛下若要警示內廷可将其革去一切職務驅逐出宮。”
片刻之後,我聽到她疾聲喝命我出去。
次日,陛下下旨将馮瑞革職逐出內廷,而帶給我這個消息的人是孫淳澤。
彼時我在房中靜思己過,他來時臉上帶着明顯的悲憫神情,“真是凄涼,馮瑞這輩子算是完了,像咱們這樣的人被攆出內廷還怎麽生存呢?”
我平靜的看着他的眼睛,“陛下旨意裏怎麽說的?”
他長嘆一聲,“就說他結黨營私,私相授受,其實也沒那麽嚴重,不就是副畫和白釉仙人像麽,誰讓他沾了長公主只好算他倒黴了。”
我垂着眼默默的點頭,心中悲怆。
他忽然瞥見桌上放着前日他拿給我的臂擱,笑問道,“你怎麽還沒把這個呈給陛下,你侍上也太不精心了些。”
見我只是笑笑,他又道,“你說馮瑞倒了,空出來的位置,陛下會賞給誰?你可有人選了?”
我擺首,苦笑道,“陛下如今正對我不滿意懶得見到我,我說的話她更加不愛聽,不然的話,我倒是可以推薦你。”
他臉上有明顯的失落,但一閃而逝,随即拍了我的肩安慰道,“陛下只是一時生你氣,你一貫受寵,她不會冷落你太久的。”
他又和我閑話了一會,離去時,我叫住了他,我凝神注視着他,再度問道,“陛下旨意中只列了馮瑞之罪名,沒有其他麽?”
他迅速的點頭,奇怪的看着我,我亦正視着他,四目相交,他的目光陡然變得閃爍起來,他終于意識到自己的疏漏。
我不動聲色的看着他有些張口結舌的樣子,最後他終于抵受不住我長久凝視他的目光,在倉促的告辭聲中奪門而去。
我閉上雙目,以手撫額,馮瑞的事,事發時只有我和秋蕊兩個人知道,過程是由司禮監秘密查處的,整個事件并沒有外人知曉,馮瑞曾拜托我去請孫淳澤為他求情,而我那時心裏已經隐隐疑心于他,所以并沒告訴他。
我反複問他旨意內容就是提醒他,他不應該能知道旨意以外的東西,他清楚的說出那兩個證物之時,我便知道自己不幸猜出了這個告發他人謀求進位的故事裏的,始作俑者。
陛下确實沒有冷落我太久,幾日後她待我便一如往昔,并派我出宮去經廠為她校印三十本華嚴經。我辦完差事便順道去看楊楠母子。
楊楠看到我依舊很高興,笑問我從何處歸來,我只能信口謅道,“前陣子不住的下雨,我也懶得出門,就只在近處溜達罷了。”因笑問他近日都在忙些什麽。
他笑得有些害羞,扭頭跑回房中拿了一疊紙出來遞給我,“我最近在學詩,請先生看看。”
我拿在手裏看時候,紙上題了秋感,是一首七言律詩:天上重雲郁不開,嚴飙送凜破空來。波瀾海上魚龍睡,搖落山中早木哀。長空射雕過玉塞,短衣騎馬望金臺。戰秋辭向宵深讀,太息江東獨步才。
這詩寫的倒有些氣概,難為他如此小的年紀。我和顏鼓勵他道,“做的不錯,不過你可真的要宵深讀,然後方能獨步才。”
他本來有些不好意思看我讀他的詩,低着頭羞紅了臉,此時聽我這樣說,一徑擡起頭,眼睛發亮,用力的點頭道,“我一定會的,只有這樣才能考中進士,替父親母親争光。”
一語未了,忽然聽到門口有人叫道,這是周掌印府上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