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孤高多烈風
京杭運河一路蜿蜒南下數千裏,我到達瓜州渡口時,已是初冬時節了。
揚州知府段洵率衆已等候在岸邊。戶部侍郎王允文和我一道下了船,卻執意要讓我先行。我拗不過他,只好示意阿升在一旁扶了他,與我并肩迎向段洵。
“大人等一路舟車辛苦,下官在此恭候多時了。”段洵含笑沖着我道,一晃身子做了個要下拜的動作,我急忙拉住他,這才制止了後面一幹人等朝我拜倒。寒暄過後,衆人登車前往府衙。
豈知段洵向我行禮還不算什麽,進得揚州府衙大門,令我更為驚訝的是,揚州府上下官吏竟都在院中跪地迎接。
我大為驚駭,國朝文人一貫清高,只拜天地君親師,何曾拜過一介內侍。
王允文見狀拉着我悄聲笑道,“這是拜的欽差大人您,下官可不敢受此禮。”說罷擺手側身避過,一徑入了府衙。
我站在院中朗聲道,“諸位請起身,周元承不敢當此大禮。”衆人屏聲靜氣卻無一人肯站起來。
段洵拱着手笑臉相迎,“大人是皇上親封的欽察,按律是一品大員,這些個人跪一跪您也是應當的。快快,外頭冷,您屋裏請,咱們裏頭暖和着說話。”
我暗暗搖頭。真是好大一個下馬威,怕是揚州府上下人等都商量好了,若是我坦然受了這禮,日後看我不順眼時尋個機會參我一本,屆時什麽難聽的話說不出來。
若是我不受……怕是他們再想不出來我不受的理由吧,一個年少喜功被陛下寵壞了的宦臣難道還會有自知之明?!
進了正廳,我徑自在下首處坐了,一面只讓段洵和王允文。倆人無奈只得就坐。王允文拿出戶部的招商榜文,又把折中法的規則解釋給衆人。
段洵聽罷道,“這個法子好,我等在揚州是期盼已久了。後日巳時整就請二位大人在此見見兩淮的大鹽商們,王大人再和這些商人們講講咱們的規則,看看他們有什麽旁的想法沒有,若是沒有,就讓他們按榜文各自領取自己能捐納糧草的數量,即日起就執行,咱們兩淮先搞起來,也好讓其餘的地方看着學。下官坐鎮揚州府,務必将陛下交辦的鹽政督辦好,請陛下放心,也請二位大人放心。”
王允文自是無話。我便問道,“段大人,兩淮的鹽商數量怕是不少,各自經營的實力也自不同,您這裏該有些名冊記錄和歷年的記檔,可否拿給我們先看看以作參考。”
段洵略一沉吟,笑道,“明日下官派人将名冊檔案送至大人驿館處。今日大人車馬勞累,也該早點回去休整。晚上下官攜揚州府的同僚們在本地最好的館子荟仙閣為大人接風,請大人務必賞光莅臨。”
他這番話卻是獨獨沖着我說的,并沒看向旁邊的王允文。
王允文雖官居左侍郎,但既非清流也算不上循吏,亦無家世可言,在京城也一向獨來獨往的。
此刻見段洵無意巴結他,索性淡淡一笑,道,“真是不巧的很哪,王某有一姑母居于揚州,自她來此地,我們已是此經年未見,王某正打算今晚去拜見她老人家,段大人的接風宴我就只好請辭開溜了,”他向廳上衆人拱手道,“還請段大人及各位同僚勿怪。列位只管好生款待周大人就是了。”
段洵亦無不可,又客氣了兩句,只着意盯着我看,我便含笑點頭應下了晚上的接風宴。
我随即向廳中掃了一眼,見廳中只坐了同知通判等六品以上的官員,皆是剛才在院中拜我之人。
我于是起身道,“諸位揚州府的同仁們适才在院中參拜,想必是因聖旨中寫道元承此行乃是代天子巡鹽政,各位拜的應當是陛下而不是元承。
可雖說如此,元承亦不敢身受各位的大禮,各位對陛下的敬意元承一定帶到,此際萬不敢逾矩,就請各位受元承一拜,以完此禮。”言罷,我撩開衣擺在原地對衆人拜倒。
廳上衆人一時紛紛錯愕瞠目,接下來有幾個反應快的眼看就要俯下身去,我揚手止住他們,“諸位若不受元承還禮,那元承只好在此長跪不起。”
段洵忙上前扶起我,頗為尴尬的笑道,“周大人真不愧是司禮監掌印,禮數上最是周全的,我等就不和大人争論此道了。”
衆人這才緩過神來,談笑了一陣掩去此事,之後才紛紛散去。
回到驿館,阿升有些氣悶的問我,“大人幹嘛要跪他們?您是一品欽差,他們不過是四品五品官,受他們一拜又能怎樣?咱們在京裏受那些讀書人的氣還少麽,好不容易揚眉吐氣了一回。”
他難得這麽直白的埋怨我,我笑道,“我這個欽差只是一時的,即便一品官又豈能随意接受五品以內官員跪拜。你也說他們是讀書人了,文人更該知道膝下有黃金這個道理。
即便他們忌憚我今日的身份,可日後想起來竟然拜過一個內侍,也還是會心中憤懑。我此行是替朝廷納糧的,這已經有多少人眼紅記恨了,我若還不自省豈不是給陛下招惹麻煩。”
“話雖如此,可是陛下那麽寵信您……”
我揚手打斷他的話,認真告訴他,“正因為這個,我更不能行事肆無忌憚,那是對不起陛下的信任。我不能做對不起她的事情。”
阿升似乎聽懂了我的話,又有些擔心的問,“那今晚呢?接風宴不會是鴻門宴吧?”
我不禁一笑,也許吧,總之不會是輕松惬意的宴席,“不至于那麽糟,至少沒人想要咱們的命。阿升,咱們也只能相機而動了。”
荟仙閣是揚州最大的酒樓,有資格列席的無非五品以內的官員,加之我和阿升一共不過二十多人,段洵卻包下了整個酒樓,這番陣仗令我不由得真想到了鴻門宴。
段洵定要讓我坐主位。我想既然來者是客,索性便不推辭的就了座。
開席後自是一番觥籌交錯,我酒量不好,只能淺嘗辄止。
段洵等人也并未勸酒,內中一位黃姓的同知問道,“聽說朝廷要專設鹽運司,還要列一個鹽運使專管各地鹽務,不知這鹽運司是歸各地産鹽的州府管還是歸戶部衙門管?周大人上達天聽,想必能解答下官的疑問。”
陛下拟在兩淮,兩浙,長蘆,河東各設一處鹽運司,管理地方鹽務,但無論是鹽引還是最終的鹽稅都統交戶部管理,地方州府與鹽運司并無瓜葛。只是如此一來,在座之人就缺少了一向生財的大買賣。
我含笑回道,“黃同知真是擡舉我了,我不過是聽陛下旨意辦事,至于聖意如何我可不敢妄自揣測,您與其問我倒不是問問戶部王大人,他也許比我更清楚。”
另一位林姓同知随即問,“那此後只要涉及鹽務就都歸這鹽運司了?這麽說來,那鹽運使豈不是天下第一肥差了?”說的衆人都會心一笑,他又繼續說道,”這麽重要的位置,朝廷可得選對了人,周大人可知陛下準備派什麽人來做這個鹽運使啊?”
這天下第一肥差怕是也不好做,人人都知道這個位置有利可圖,大家的眼睛一起盯着,就如同将一個人置身于炭火之上炙烤,滋味并不會好。
只可惜人大都只看眼前的利益,他們此時惦記的大約是如何争取這個位置,又或者希望朝廷不要派一個過于嚴苛不懂情面的人,這樣才能有錢大家一起賺。
我依舊微笑答他,“我出京前陛下還沒想好呢,不知此時和內閣諸公商議好了沒,我知道各位關心朝廷在鹽政上的得失,也關心日後的同僚,倒不如請段大人問問秦首輔,或者各位有什麽可以舉薦的人都不妨向首輔大人推薦。”
說完我自顧自的喝着茶,餘光可以看到衆人的反應,有些人已面露不悅之色,大約沒想到我是個一問三不知的人。
段洵擎了酒杯笑道,“周大人辛苦辦差,陛下體恤不想讓您操太多心也是有的。咱們今兒說好是接風宴就不談公務了。”說罷,引着衆人喝了杯中酒。
段洵放下杯子,湊近了我些,“陛下明年春大婚,您這趟出來,沒被指派給陛下置辦些大婚所用之物?”
我擺首道,“這倒沒有,段大人何以這樣問?”
“周大人就沒想過送陛下些好物事?我揚州屬應天府,應天府地界上可是應有盡有,就說這蘇繡,”他壓低了些聲音說道,“江寧提督織造是下官的內弟,大人若是有什麽要求不妨告訴我,倘或能找到絕品呈給陛下,大婚之時陛下一定會很高興。”
我聽得頻頻點頭,口中稱是,臉上只讪讪的笑道,“恐怕要辜負段大人對陛下的心意了,大婚的一應東西都是內務府在辦,并不與司禮監相幹,別的倒罷了,內務府的錢總管豈是好得罪的,元承可不敢搶他的差使。”
“啊,這倒是這倒是,“段洵亦附和,轉了話題道,“下官聽聞周大人對書畫很有研究,我近日得了道君皇帝的一副瑞鶴圖,正想借此機會讓大人幫着賞鑒賞鑒,大人請移步來此看看如何?”
堂中早有他的長随擎出了一副畫,我随他走到畫前,衆人也都起身圍在我們身後。
那果然是道君皇帝趙佶的瑞鶴圖,此畫全然不同于一般的花鳥畫法,将飛鶴布滿天空,只用一線屋檐去襯托群鶴高翔的姿态,細看時,群鶴的身姿卻沒有一個是完全相同。鶴身以粉畫墨寫,眼睛以生漆點染,突顯得靈動自然栩栩如生。
真是一副迥然北宋畫院派風格的絕佳花鳥畫作,我在心裏感慨着,不由得認真的看了兩眼,希望借此能将這幅畫記在腦中。
“周大人覺得此畫如何?”段洵的問話打斷了我對這幅畫的貪看。
我向他轉過身,面色尴尬,十分抱歉的說道,“元承真是慚愧,其實我并不懂畫,不知段大人從何處聽來我對畫作有研究?”
段洵怔了一下,頗為不解的看着我道,“大人過謙了吧,誰不知道大人為陛下選中做內臣之時,是因為一副茂林遠岫圖啊?聽說大人在陛下面前将那副畫作判定為李成作品,且将李成畫風說的頭頭是道,令陛下頗為滿意。怎麽大人如今竟說自己不懂畫?”
他指着瑞鶴圖不悅道,“難不成我這副畫兒是贗品,大人不忍心戳穿才假意這般說的?”
我連連擺手,更加不好意思的說道,“不是不是,您這幅畫我不敢說真假,因為我實在是看不出來。您所說那副茂林遠岫圖真是一個天大的誤會,只因我和禦用監一個佥書是好朋友,他一向對書畫頗有研究,那日我剛好去找他玩,他便給我講了那幅畫的妙處。
沒成想夏掌印卻質疑那畫的作者,他礙着本監上司不便開口,我就貿然的替他說了出來,剛好被陛下聽到,便以為是我懂得賞畫呢。至今說起來,我都極為不好意思,讓諸位也見笑了。”
我低着頭說的極為誠懇,段洵見狀只得作罷,也不好再糾纏于這個話題。衆人又都回到座位上,一時間氣氛頗有些微妙。
段洵跟他的仆從交代了兩句,随後對我笑道,“大人來揚州,除了品淮揚菜,游瘦西湖,還應該看看我們揚州出名的瘦馬。這可是那起子鹽商想出來的好玩意兒,大人且聽聽她們唱的如何?”
說話間,門開了,進來兩個十五六歲左右的女孩子,一人穿月白色,一人穿了緋色,手中抱了月琴,一起低着頭對衆人福身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