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語若流莺聲似燕

段洵對二女道,“來來,挑你們拿手的曲子給欽差大人唱兩段。”

穿緋色衣衫的女孩似更活潑些,粉面含春的說道,“大人們想聽什麽?奴新學了支沁園春,詞倒是極好的。”

衆人便叫她念來先聽聽,她于是輕啓朱唇,脆生生的吟道,“甚矣吾衰,嘆天涯歲月,何苦頻催。奈霜毫種種,三千盈丈,丹心炯炯,一寸成灰。三徑秋荒,五湖天遠,儒術于吾何有哉……”

還未誦完,內中便有人叫道,“快打出去,誰要聽這些個哀嘆。今兒給欽差大人接風,唱些喜氣的。”

那女孩慌忙低了頭,一旁穿素色衣衫的小姑娘打着圓場道,“是奴們不省事,還有一支賽天香,最是合宜的,請大人們聽聽這個吧。”

二人坐定,緋色衣衫的女孩放下月琴,拿出了檀板,輕輕一擊,只聽那月琴聲清脆叮咚,她婉轉悠揚的唱了起來,“芙蓉屏外,倒金樽,滿座豔歌凝噎。半面新妝香透幌,環佩姍姍步怯。接黛垂鬟,低聲小語,問采香仙妾。

柳袅花停,莺莺燕燕标格。媚眼射注檀郎,雙鴛全露,裙底淩波襪。萬斛胭脂傾在水,染就銀河一色。天作紅牆,山為翠幕,生把伊侬隔。離魂牽夢回,南浦涼月。”

這曲子的确應景,把酒吟唱,笑擁彌日。一曲唱罷,衆人拍手叫好。

段洵對我笑道,“這姑娘唱的好,一把好嗓子可不正應了莺莺燕燕麽?大人在京城聽北調多些吧,這南音聽起來可還入耳?”

我自入宮後鮮少聽人唱曲,如今乍聽之下,讓我憶起幼時看姐姐彈唱的畫面,有些傷懷但也只能含笑贊好。

“賞這兩個瘦馬。”段洵一面吩咐了人打賞,一面又為我斟酒。

阿升坐在我旁邊,湊近些好奇的問道,“這兩個不是人麽?怎麽叫她們是瘦馬?”

這話在座的都聽到了,大家紛紛笑開來。

段洵說道,“不怪中官不曉得,這是我們揚州特有的玩意兒。所謂瘦馬,确實與馬無關,只是形容這些女孩子個個都苗條消瘦,清麗婉約,這都是兩淮的鹽商見多了金陵脂粉風韻豔媚,想換換口味才想出來的花樣。

這些個女孩子自小被牙婆悉心培養,彈琴吹簫,吟詩寫字,畫畫圍棋,打雙陸,抹骨牌,百般淫巧事皆熟撚。中官可知,這挑瘦馬可是有講究的。”他說着招手叫那穿月白衫子的女孩過來。

那女孩袅袅婷婷地走了過來。段洵的長随在一旁道,“姑娘拜客。”她應聲盈盈下拜。

“姑娘往上走。”女孩又往段洵面前徐徐走了幾步。

“姑娘轉身。”女孩在往前一步,立在燈下,我得以看清她的容貌,尖巧的下巴,一張清麗的小臉瘦的可憐,長長的睫毛覆蓋在眼睛上還在微微的顫抖,她緩緩地擡首,一顆精巧的淚痣挂在眼角,仿佛随時都會滴落下來。

一旁的長随又道,“姑娘借手。”女孩伸出左臂,右手輕撩了袖子,露出一截瑩白如玉的手臂。

衆人正為這一段玉臂贊嘆,只聽一旁又叫道,“姑娘相公。”她緩緩地擡眼,眼波脈脈似一池碧水,兩道柔光在我臉上缱绻。

“姑娘幾歲?”她收回了目光,輕聲道,“奴今年十六。”

“姑娘再走走。”她素手輕拽起裙子,露出一對纖纖蓮足。

衆人轟然叫好。段洵沖着我說道,“至此,是瘦馬相看完畢。只這最後一道最為重要,須得符合瘦,小,尖,彎,香,軟,正這七條,方為上等。大人若想看,不妨讓她除了鞋襪再細細一觀?”

我含笑擺首。對于蓮足,我一向沒有太大興趣,幼時曾見姐姐忍受纏足的百般苦痛,只覺得這是個折磨人的法子并無甚美感。

後來見到陛下,皇室不必纏足,我因此覺得能夠步履如常健步而行的女子反倒更有風致。

段洵示意那女孩回去坐了,因問道,“叫個什麽名字?”

女孩起身回道,“奴姓白,喚作玉,取得是白茅純束,有女如玉這句。”

“好好,果然是有女如玉!”段洵喜道,“還會唱些什麽?”

他轉頭問我,“大人想聽什麽,您點來,叫她們好好唱。”

白玉半垂了眼,聽了段洵的話忽然揚起睫毛飛快的看向我,那一眼裏竟似有千言萬語般。

我的心不規律的跳了兩下,鬼使神差的說道,“你剛才唱的是楊用修的詞,他還有一支是仿了東坡先生作的滿庭芳。”

白玉微微颌首,撥弄了琴弦唱道,“歸去來兮,半生歧路,天涯南北西東。弋人何慕,造化任冥鴻。曾是先朝執戟,今衰矣、白首楊雄。休點檢、并游英俊,五相一漁翁。丹衷,舉頭望,長安萬裏,一朵雲紅。把致君堯舜,付與諸公。贏得老生強健,盡驅使、明月清風。浣溪畔、先生醉也,拍手笑兒童。”

她幽幽的唱來,低回凄迷,将詞中的得失榮辱盡數道出,令我心生慨嘆。

段洵擊掌嘆道,“這小姑娘年紀不大,靈氣兒卻足。大人您看呢?若是合意大人權且帶她回去,再好好調教一番讓她伺候您可好?”

衆人皆看向我,又轉而去看白玉,在一片無聲的好奇中等待着我的回應。

我知段洵今日必有這一問,索性坦然朗聲道,“大人和我開玩笑吧,您忘了我是宦臣麽?”

其時國朝已不禁宦官狎妓,甚至很多宦臣私下都會蓄妾,無論在京城還是外埠這都不是秘密。

段洵不意我會如此回應,大感尴尬,竟不知如何接下話去。

忽然聽得铮的一聲,原來是白玉大驚之下将手中的月琴弦撥斷。

段洵正愁該如何圓場,登時便發作出來,怒道,“如此沒有規矩!帶她出去,讓牙婆子快些發賣了。”

霎時白玉驚恐失色,臉白如紙,被長随從椅子上硬是拉扯起來,她一面掙紮,一面回顧我,眼中滿是幽怨和不舍,那一眼,令我瞬間想起了姐姐臨去前望向我的神情。

我低聲喝道,“且慢!”站起身,一徑走到白玉面前,拾起她的月琴,将斷了的琴弦慢慢的接好,才回首沖段洵笑道,”弦斷了還可以再續,大人何必動怒呢。”

段洵看向我的目光裏充滿了探詢,半晌他笑意暧昧的說道,“還是大人懂音律,惜軟玉……”他朝白玉招了招手,“來來,還不快給大人敬酒賠罪,還愣着幹什麽。”

白玉怯生生的走過去斟了酒,将杯子舉至我唇邊,她的手指輕顫纖弱無力。我深吸氣将杯子接了過來,一仰而盡。

那之後,段洵便令白玉坐到我身畔,為我填酒布菜。我不忍她遭受段洵呵斥,将她斟的每一杯酒都盡數喝淨,我強忍着胃中的不适感,勉力撐住精神不讓自己顯出醉态。

然而從衆人調笑戲谑的眼神裏,我知道今日這一仗,我已然輸了。

次日醒來我還有些頭疼,阿升體貼的端給我醒酒湯,語氣卻一點都不溫和,“大人不能喝還喝那麽多,平常也不是貪杯的人,怎麽她遞過來的就都喝光啊。”

我沖他讪讪的笑着,他不依不饒的說道,“您預備怎麽辦啊?沒準今兒後晌段大人就把人送過來,讓留還是讓走,您吩咐吧。”

我十分窘迫,眼神閃爍的問他,“昨天,我,說要她的話了麽?”

“您是沒說!可您也沒拒絕!段大人末了說把她給您送來,您可是含笑不語!”

我簡直不敢看他,垂了頭不再出聲。

他也不理我,隔了一會,我想起今日有正事要辦,便打岔道,“段洵說要送鹽商名冊來,可有送過來?”

他朝書案一努嘴,我見上頭放了厚厚的檔案和名冊,心裏踏實多了,不再想剛才的話題,起身洗漱去研究兩淮鹽商情況。

我認真的看着記錄。其時兩淮鹽商确實為一個特殊的商幫,雖以兩淮命名,但并不僅限于兩淮地方的人,他們來自不同地區,勢力最大的是來自山西和徽州的商人。其中資本最為雄厚的有汪、程、江、洪、潘、鄭、許等八大家,居八大家之首的則是徽商江春。

據揚州府的記錄,淮鹽歲課七十萬五千一百八十引,征銀六十萬兩,比他處獨多矣。

鹽務富庶,不免競尚奢華,揚州的鹽商傾財力物力鍛造園林以結交取悅官場權貴,所以揚州園林之盛,可謂甲于天下,自北門處直抵平山,兩岸數十裏樓臺相接,無一處重複。

所以先帝也曾慨嘆,鹽商財力偉哉。

我伏案感慨,一面想象着明日見到這些巨賈時的情形,不知不覺已到了中午時分,阿升跑進來時,我以為他是要催我吃飯,卻不想他沒好氣的撂下話,“人來了,在外頭花廳處,大人給個示下吧。”

這半日的工夫我幾乎把這樁事忘記了,可看樣子阿升卻沒忘,氣兒都還未消,我懇求的看着他說道,“麻煩阿升,幫我問問她是否帶了賣身契,若是有的話,我寫了文書放她自由就是了。”

他略微滿意的看了我一眼,讷讷點頭去了。不一會功夫又跑了回來,氣急敗壞的道,“她不走!說什麽都要見您。這會兒在外頭跪着呢,說見不着您她就不起來。”

我無奈起身前往花廳,一邊思量着如何安置她。進了花廳,果然見白玉孤零零的跪在地上,我想要扶起她,想了一下還是未伸出手,只溫言請她起身。

她低着頭走到我面前,一言不發。阿升拿了她的賣身契給我,我匆匆掃了一眼,見上面寫着由段洵買下轉送于我,總共花費的銀錢是五百兩。

我将賣身契遞給她,溫言問道,“我寫文書放你自由不好麽?你若是缺錢,我可以給你,拿了錢自去做些小生意以後尋個穩妥的人嫁了,一心一意的過日子,比跟着我強多了。”

她不搭腔,用力的絞着手裏的帕子,半晌嚅嗫說着,“您別記恨我不要我,我昨日不是故意的,我從前的一個姐妹,嫁去了江寧提督織造家,說起,說起提督大人的事……我心裏害怕……才……我不是故意的。”她嗚咽的哭了起來。

她斷斷續續的話中之意我懂。國朝的提督織造歷來由外放的宦臣擔任,她一定是聽說了姐妹嫁給宦臣之後不堪的生活才會恐懼。

阿升按捺不住生氣的說道,“你說什麽呢?我們大人可不是那種人,你少亂比。”

白玉吓得一徑搖手,哭的更厲害了,“我沒有那個意思,我知道您是好人……”

這卻又不知從何得出的結論,我苦笑道,“我不會記恨你,也沒有別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得到自由。我身邊并不需要女孩子。”

她忽然擡頭,眼神決絕,“我情願跟了您,我就當您一個使喚的丫頭還不行麽?”

阿升急道,“不行!大人不需要!哎我說,給你贖身你怎麽還不願意呢?”

她狠狠的瞪了一眼阿升,轉而盯着我,臉上帶了種絕望的凄豔,“您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我出了這個門就能自由了麽?

像我這樣的人能幹什麽,誰又肯娶我?我除了把自己賣給人做妾就只剩下回去重操舊業這條路。”淚水自她眼中緩緩地流淌下來,“我們這行裏的,有人歡歡喜喜的嫁了人,自以為得了歸宿,等到年老色衰,夫君不喜主母挫磨,日子過的苦不堪言。還有人幹脆想通了和牙婆串通好為騙人錢財賣身嫁過去,過上幾年想個法子讓夫君休了自己仍舊回去做老本行。

這就是我們的歸宿!我們的命!”她淚光盈盈的凝視我,聲音顫抖,“大人,您還覺得我能有自由麽?您就當可憐我收下我當個奴婢吧。”

這般現實又這般無奈,讓我覺得沉重悲涼,我艱難的對阿升說道,“幫我安置好她吧。”

“那贖她的錢呢?”阿升似乎早料到這個結果,冷靜追問道,“明日我親自送去段大人府上?”

我很欣慰他能立刻想到這件事,擺首微笑道,“不急,等我們走之前再還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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