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白雲不羨仙鄉
天授二年上元節後,我啓程返回京都,與來時唯一的不同,是回程的時候多了一個白玉。
阿升在臨走前将五百兩銀票送至段洵府上,他告訴我段洵在看到銀票時臉色很是不悅,在送我們一行人登船時他亦有幾分尴尬,直到看到白玉仍在随扈的人群中才面露幾分鎮定從容。
那日清晨我自通州下船,一路已是歸心似箭,及至近了京城更加想快些見到陛下,我嫌宮人預備的車子太慢,徑自要了馬匹,一路快馬加鞭地趕回了禁城。
晌午時分,我已沐浴盥洗完畢回到西暖閣拜見陛下。她正團坐在閣中榻上,腿上裹了赤獅鳳紋錦被,順手把暖爐往自己身邊拉近了些。
她何時變得這般怕冷了。我向她行禮,起身時卻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好似又長高了些,看着越發精神了。”還是她先開了口,“這趟差事辦的不錯,想要朕賞你點什麽?”
我垂着頭淺笑,“臣但求為陛下盡心而已,不敢要賞賜。”
她慵懶的看着我問道,“此行看盡江南風流了,給朕講講有什麽見聞。”
我于是将揚州府和蘇州所遇之事盡數說給她聽,其實這些我在奏疏上已言簡意赅的陳述過,此時不過再添些細枝末節。
她聽了笑嘆道,“朕治下的風流富貴地,朕自己倒沒機會去看看。等國庫充裕了,朕也要親下江南一趟。”她一面沉吟,一面問道,“你對沈繼的評價很高,但揚州府可不是所有人都對他滿意。你覺得他适合做這個都轉運鹽使麽?”
我鄭重地點頭,“鹽使之職非同一般,正是需要公正耿直且不貪圖錢財之人方能勝任,所以臣以為沈繼是個合适的人選。”
“是麽?”她含了一抹輕笑的望着我,“你就這麽肯定他。”她向我招手示意我走近她身邊,“朕給你看個東西。”
她将一份奏疏遞給我,正是沈繼年前上書的,內容是彈劾我在督鹽期間大肆結交外臣邀請買人心,擅離職守傾竭府庫用以購置名畫,以致驚擾民心,甚至還有收受賄賂私行淫穢之事。
我合上奏疏恭敬放置幾案上,垂首無話。
她饒有興味地看着我,“你去拜訪他,他便說你刻意結交外臣,你去蘇州是朕準了的,買畫的錢朕也知道是花的你自己的,幸虧這些朕都清楚。只這最後一項,朕也不大明白,那匹瘦馬,你已準備安置在宅子裏?”
“是,臣只能讓她住在那兒。”我平靜的回答,“臣本無意收下她,但她實在可憐,臣于心不忍才把她帶回來的。她贖身的銀錢臣已還給段洵,所以并不能算賄賂。”
“你的于心不忍總是那麽多。”她嘴上這麽說,語氣裏卻沒有什麽責備的意思,“罷了,看完這封奏疏,你對沈繼還是原先的看法麽?”
我颌首道是,“他并不知道您有意派臣去結交他,更加不知道臣外出是您恩準了的,單從他彈劾的內容上看并無不妥,臣覺得這正是他耿介直言的好處。”
她緩緩地點頭,用挑了香爐灰的小銀簪子指着我笑道,“你既不改初衷,朕也就信你。別拘在那兒了,把你重金購買以媚上的名畫名帖拿來給朕瞧瞧。”
我不由得也笑了,将蕭征仲的書畫奉上,令将許子畏那把扇子一并呈給她,并給她講了這個只花十兩銀子便買下的折扇背後的故事。
她聽的很高興,一時又批評許子畏太過放誕不羁。看着她眉目疏朗語笑嫣然,我心頭湧上一陣恬淡的喜悅感,仿佛立于三春之境而有清風拂面而過般,并暗自希望和她這般相處的時光能夠流逝的緩慢一些。
“在說什麽這般開懷?”秦啓南神采飛揚的站在暖閣門口,看着我們笑問。
我并不知道他今日進宮來了,匆匆和他行禮問安。他不在意的揮手叫我起來,走到榻邊和陛下一道去看畫,路過我時,并未看我一眼。
秦啓南坐在她身邊,聽過她講述那把扇子的來歷後,似不經意的瞥了我一眼,“看來元承對于這些香豔的掌故,倒頗為熟悉。”
我默然無語,維持了微笑的面容恭謹侍立。他去拿扇子,剛好陛下此時也伸手欲取,兩廂裏碰在一起,他抓住了她的指尖,繼而覆過手掌将她的手攥緊了些。
陛下的臉微微有些紅,卻沒有掙脫他,兩人相視笑着,眼中除了彼此再無其他人其他物。
此刻也許不應再有任何別的聲音。
我默默的退了出來,獨自立于院中那顆古樹下,可惜它此時枝丫光禿,沒有一絲綠意可為我遮擋殘陽。京城的風依然清冽幹冷,吹的久了,我漸覺适才心中被溫熱過的地方也慢慢的冷卻了下來。
我沒有太多時間可以沉浸于內心的失落,因為接下來阖宮上下都在準備陛下大婚的事宜。司禮監更是忙的不亦樂乎,陛下為此擢升了孫澤淳為司禮監秉筆,幫助我打點一切所需。
我淡然的恭喜他升遷,他難得含蓄的笑着,語氣裏有讨好的意味,“今後我就是你的人了,你吩咐我往東,我絕不會朝西看一眼。總之我一定會盡心的襄助你。”他見我只是薄露笑意,越發拉緊我道,“咱們是自小一起長大的,我那點心思你還不知道麽,我無非就是希望俸祿多些,其餘的事兒我可都不放在心上。”
我那時從心裏願意相信他的話,只要他從此安分,我會選擇忘記他所做過的那些事。
大婚之期臨近,一日,有尚衣監的人捧着陛下大婚的禮服要我驗看,我一瞬間被那刺目的紅色所震,幾乎睜不開眼。我有些逃避的接過禮服徑自送去給陛下試穿。
陛下試穿着那層層疊疊厚重的禮服,秋蕊在一旁将垂下的裙擺一點點展開,那衣服是蜀錦織就的,色澤豔麗,用金線一針針的勾勒出一只振翅欲飛的鳳凰,鳳尾翩缱綿延直拖至裙擺處。
她自如的駕馭着如此沉重的服飾,自然的回首伸臂,自鏡中望了我問道,“元承覺得朕好看麽?”
秋蕊抿着嘴偷笑,我壓抑住內心翻湧,平靜的回答,“陛下在臣心目中,一直都很好看。”
“光是禮服就已經這麽沉了,還有頭飾呢,禮部還沒定您是戴冕旒還是鳳冠,反正都輕不了,這一天下來您可是要累壞了。”秋蕊絮絮說道。
陛下點着秋蕊的額間,嗤笑她道,“朕是天子,天家禮制繁複方能顯出威儀尊貴。你也別光說嘴,朕大婚之後就要把你嫁出去了,到時候你就知道穿戴着鳳冠霞披可不是那麽輕松的。”
秋蕊臊紅了臉不言聲,我微微一驚,脫口問道,“陛下已經為秋蕊指了婚事麽?”
“還沒最終定下來,朕有幾個屬意的人選,其中一個是她哥哥的部下,王玥和朕提過人品很靠得住。朕心裏倒是想把她嫁給李松陽,那人才華出衆日後也許能做個朕的封疆大吏。”
“臣覺得李松陽不合适。”我快速的說道,“他雖有才情但性子孤高狷狂,目無下塵,當日連主考的師長尚且不加尊敬,臣恐他日後對妻室也難尊重相待。秋蕊在陛下身邊長大沒有受過絲毫委屈,臣覺得她并不适合嫁給李松陽那般性情的人。”
秋蕊聽我說的發愣,陛下着意看了我兩眼,笑意湧上向秋蕊說道,“你看你這個弟弟多關心你,生怕你嫁的不好受了委屈。你自己可有什麽想法?”
“我能懂得什麽,都聽您和哥哥的呗。不過我信元承的話,他說不合适一定有他的道理。”秋蕊丢給我一記和善鼓勵的笑容。
陛下颌首不語,須臾打趣道,“我看你們倆倒合适,元承若不是內侍,朕就把你許給他。”
我無法接話,只能含笑沉默。秋蕊蹙眉看了我,對陛下關切的問着,“那您還不疼疼他,給他賜個菜戶不好麽,省得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在宮裏。”
所謂菜戶,也叫對食,是指宮中內侍和宮女之間結成挂名夫妻一起搭夥過日子,互慰宮中寂寥生活的一種形式。初時國朝內廷中禁止對食,但随着風氣漸漸開放加之宦官地位提升,此行為也得到皇室公開允許,乾嘉朝時先帝就曾多次為宮中內侍擇配宮女結成菜戶。
我乍聞此言,只覺得羞憤難當,遂不再做聲。半晌,只聽陛下言道,“眼下宮中哪兒有配得上他之人?”
我忽然心中狂跳,難以抑制的喜悅感充斥周身,卻聽她再度開口說着,“等日後朕看到合适的人,自會賜給你的,你年紀也不小了呢。”
剎那間我腦中嗡嗡作響,胸中氣血翻湧,我幾乎負氣的回道,“臣請旨明日晚間休沐,請陛下準臣離宮。”
她并沒在意我略微有些異常的語氣,對秋蕊輕笑說道,“你看,他哪兒用朕賜什麽菜戶,自己全找好了,從來沒見他這麽上心出宮過夜去。”
我垂下頭強忍着鼻中酸澀,将袖管裏的手緊緊的攥住,卻又不知道該揮向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