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青山隐隐
蕭征仲的宅邸名喚敬亭山房,許子畏帶着我和阿升一路穿轎廳,花園,曲廊至西南處一隅小庭院,來至他的書房,東萊草堂。
但見庭院中佳木蔥茏,以太湖石疊做絕壁,中有曲水貫通花園,林泉深壑,山色空蒙,行走其間,宛若一卷絕麗出塵的山水畫卷在眼前緩緩鋪陳。
蕭征仲年過半百,須發未白清矍健朗,看到我們進來擱下手中的筆,含笑颌首,又對許子畏笑道,“多日不見昌圃,我以為你又尋到哪處好山水寫意去了。”
昌圃是許子畏的字。他一壁與蕭征仲寒暄,一壁向将我介紹給他,我于是拱手向蕭征仲見禮。
許子畏将我的來意說了,蕭征仲凝神望着我卻不答言,撫須良久,請我去看他書案上剛剛做好的一副畫。
他所畫的是山中村落景致,崇山峻嶺環抱中見開闊,山間有一瀑飛瀉,于山腳下彙成清淺池塘,綠蔭之下掩映村郭,中有閑客拄杖相訪,其意态盡顯隐士風流。
我由衷贊嘆道,“蕭先生此畫兼具粗細兩者風貌。粗筆有沈周溫厚淳樸之風,又有細膩工整之趣。工筆則取法于王蒙,蒼潤渾厚,潇灑酣暢。筆墨精銳,氣韻不凡,令人嘆為觀止。”
蕭征仲微覺詫異,着意看了我幾眼,許子畏則在一旁含笑不語,看我的眼神中似有嘉許之意。
蕭征仲起手請我坐了,眯眼笑問道,“不知周先生與昌圃是幾時結下的緣分?”
我含笑告訴他,昨日實是我與許子畏初次見面,我笑着看向許子畏,他會意便将昨日酒樓之事講給蕭征仲。蕭征仲聽後忍俊不禁,用手點着許子畏,笑得說不出話來。
須臾他笑過後,又問我道,“聽周先生口音,應該是京城人。老夫遠離都中久矣,故人不多,不知先生是從何處知曉老夫的畫作?又是哪副拙作曾得先生青眼,可否告知?”
我稍作沉吟,決定具實相告,“在下确系京城人,曾有緣見到先生所做湘夫人圖,一見之下再難忘懷,所以今日冒昧登門求訪先生佳作。”
蕭征仲神色一凜,有些狐疑的看着我道,“老夫在京時,常和一位內廷中官切磋畫技,辭官南下前便将那副湘夫人圖贈與這位中官,他後來曾修書與我,告知他已将此畫進獻于陛下,此事就在老夫離京不久之後,請問先生是否與那位中官相識,是在他的宅邸見到那副畫的麽?”
我颌首,誠懇說道,“先生所說之人應是禦用監孫澤淳,他與在下同是宮中內侍,也曾多次向在下稱贊先生畫藝出衆筆力不凡。”
他面色一沉,怫然不悅道,“中官此行,是受了孫秉筆所托,來勸老夫進京應畫院待诏一職麽?”
我搖頭,知他會錯我的來意,安慰他道,“先生請放心,在下沒有受任何人之托,也無意勸說先生做心中不喜之事。”我見他眉宇間尚有憂慮,就将那日我勸說陛下,與其召他進畫院不如放他自在吳中逍遙寫意的話,以及陛下最終的決定和盤告知。
他聽後面容和緩,深深呼出一口氣,放松的道,“如此老夫就放心了。孫秉筆日前多次修書來百般勸說我應征畫院工作。老夫在京數年殚精竭慮辛苦自睢,最終卻一無所獲,對仕途早已了無期待。
好容易在此間寄情山水,戲墨弄翰以自娛,方才找到人生真味,豈能再為浮名将如此快樂抛閃。”他自嘲的笑了笑,對我拱手誠摯的說道,“适才老夫無禮之處,請先生見諒,也多謝先生能為老夫在陛下面前進言。我看先生年紀雖輕,卻通達明禮,想必在內廷之中位列尚在孫秉筆之上吧。”
他問的真誠,我亦無法再遮掩便将姓名身份都告知于他,順帶起身向一旁有些吃驚的許子畏賠禮道,“在下身份确有不便之處,故此隐瞞。請許先生原諒在下不誠之罪。”
他二人亦起身行禮,我們一笑泯過此事。
“元承想向先生求賜适才那副畫作,且素聞先生楷書當世無雙,元承冒昧,請先生再賜書法一卷。”我向蕭征仲說道。
他當即應允,随後拿出一副小楷所書醉翁亭記,但見其文字精整挺秀,冰清玉致,銀鈎鐵劃。
我的目光久久停留其上,情不自禁的嘆道,“先生書法既得王右軍真意,且溫良精絕自成一家。元承曾聽人贊頌先生楷書國朝第一,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蕭征仲擺首直言不敢當,不無遺憾的嘆道,“老夫亦常做篆,行,隸,草幾種書法,但終因天性古板,端正有餘而曠逸灑脫不足,始終未能練好草書,這也是老夫生平一大憾事。”繼而停頓了一下,向我微笑道,“我曾聽孫秉筆提及先生亦頗通翰墨,可否賜書一副,讓我等一觀?”
我不由有些惶恐,但在他二人鼓勵催促的目光下,不得已只好走到案前,鋪就了宣紙,飽蘸徽墨,沉思良久,執筆寫下蕭征仲的一首七律:南望衡陽舊德門,虎符元帥有諸孫。山川我正懷桑梓,水木君能共本源。兩地衣冠由昔盛,百年忠孝至今存。相違不盡相留意,狼籍秋風酒滿樽。
蕭征仲含笑不語,許子畏擊掌笑道,“行草結合,清逸俊秀,潤而不狂,和先生人品相得益彰。這一手字怕是兩京外埠的中官無人能及。初時我只當先生年紀輕輕身居高位必是憑借運氣絕佳,如今看來,竟是我以己度人了。”
我垂目颌首。蕭征仲微笑的看着我,半晌,他輕輕的嘆道,“可惜,可惜……”
我知道他這句可惜是惋惜我內侍的身份,我沖他和煦的笑笑,雲淡風輕的将話題轉向別處。
其後的時光,在他二人與我品茗閑話中度過。書齋內,宣爐寶光清凝了一縷袅袅青煙,我與他們随意觀幾副古畫,聽他們信手翻着善本古籍任意吟誦,只覺得心目間都充溢了一種自在的空靈。
從蕭征仲府上告辭出來,已近申時,冬日裏天短,太陽已西懸于天邊。我想着此行在蘇州要辦的事已了,心頭輕松,便緩緩策馬,由着阿升引路去他想去的地方。
“先生,再往前走就是蘇州織造局了。“阿升提醒我道,“喏,您看那兒寫着太監弄的就是了,幸而蘇州提督織造不認得您。咱們都到這兒了,不如去玄妙觀看看吧,那兒也是有近千年歷史的道觀了。”
我見他興致頗高,難得出來一回卻也沒帶他好好逛逛,便點頭同意。我對佛家或道教一向沒有特別偏好,也多年未進過道觀寺院了,看到玄妙觀香火之盛,一時令我有些驚訝。
我與阿升信步行來,大約因為玄妙觀距離蘇州織造局不遠,觀中時常也能見到幾個身着少監服制的宦臣。阿升不免又感慨外埠的生活比京中悠閑自得的多。
“聽說咱們頭兒新來第一天求的是個中簽,可他還挺高興,直說玄妙觀的簽兒靈驗,你知不知道他那支簽文裏說些什麽了?”我前方正有兩個少監一面走,一面聊着。
“那我可記不住,聽過就忘了,你別看只是支中簽,關鍵看問什麽。咱們頭兒沒問家宅官運,更加不會問姻緣了,他問的是財。我聽說有兩句是謀望一般音信好,高人自送嶺頭來。這是財運好的意思,他這輩子頂到頭兒就是個提督織造了,京裏司禮監可沒他位置,所以人家在這一任上,那就是指着發財呢。”
“是嗎,怪不得他這些天那麽樂呵呢,你看人家多會巴結,之前也就在南京十二監當個閑散秉筆,怎麽就弄了這個肥缺呢。咱倆也去求個簽吧,看看什麽時候能爬到司利監掌印秉筆的位置上去。”
“嘿,真敢想啊你,那是人家周欽差的,”說話的人拖長了聲音輕聲道,又回頭四下看了看,我在他身後只裝作認真看路的樣子,“你沒聽神帛堂的老吳上月從京裏回來說的,皇上可寵咱們那位周掌印了,所有的奏疏都得過他的眼,還讓他從司禮監衙門搬到乾清門住了,知道這什麽意思麽?垮一步可就進乾清宮了。”
哎哎,你小子想什麽呢?”“什麽我想什麽呢,咱倆想的不是都差不多麽……”
前面的兩個人發出一陣竊笑。阿升慌忙将我拉到一旁,有點緊張的望着我,“先生別生氣,這起子人嘴巴怎麽這麽壞?回頭我叫人查出來他們叫什麽,再好好找人收拾他們一通,給先生出氣。”
我笑着點了他眉心,“不過随口說兩句,林少監就要收拾人家,好大的脾氣。”又略微正色地對他說,”這些話聽過就算了,不用放在心上,更加不必生氣。”
他咬着嘴唇想了一會,沖我點點頭,小聲嘟囔着,“您就是脾氣太好喽。”
他為我不平,我自然知道,可是類似的話今日不過偶然聽到,可見平日早就傳開了,即便懲罰一兩個人,又豈能堵住悠悠衆口。我能做到也只有不讓閑言略萦心上,不去在意別人眼中究竟如何看待自己。
我猶自沉思,阿升拉起我快步行到三清殿前面的求簽處,笑着央求我道,“先生抽支簽吧,剛才他們說這兒的簽兒靈的,我知道您不信,全當玩了好不好?”
我擺首,笑問他,“你既相信靈驗,幹嘛不自己求?”
“我有什麽好求的,反正我這輩子都跟着您了,只要您運道好,我就差不了。”他拉起我的衣袖搖着說道,”先生,您就當給我求的,看看我此生有沒有升官發財的命嘛。”
我被他的樣子逗笑了,點頭答應了他。取過簽筒略略搖了一下,從中抽出一支來,遞給了一旁解簽的道士。
那道士也不擡頭,看着簽文,問道,“施主此簽想問什麽?”
我略一遲疑,确實也不知道自己想問什麽,阿升在一旁說道,”當然是問仕途了,我家少爺将來是要入仕的。”
我無奈的瞥了他一眼。卻見那道士半晌也不答話,阿升又急道,“你會不會解啊,還是給我家少爺吧,我們自己看。”
那道士揚手止住他,慢條斯理的說道,“別着慌,施主此簽是下下簽,無論問什麽,結果都不大好。您自己一看便知。”
我接過簽,看那上面寫道:三月殘花逐水流,風飄萬點動人愁,試看春去紅葉老,轉瞬逐教到白頭。
阿升搶過那簽,看了一陣,憤憤抛給那道士,“模糊不清的幾句話而已,怎麽就知道是不好的?我看你們這簽兒不靈不靈。”
“這位小哥不能信口雌黃,世人都只願意聽好話,抽的好的就信,不好的就安慰自己說不靈,那還來求神問道做什麽?”道士搖頭晃腦的拿起簽解釋着,“這簽文上說的明白,施主您已經盡力了,還是沒能成功,所有的努力都會付諸東流,人生便是這樣無可奈何……”
阿升呸了一聲,拉着我便要走開,我忙示意他給人家解簽的銀錢,他不情願的扔給那道士一錠銀子。
“先生不要當真,未必靈的。“他安慰我道。
我笑着點頭,心中卻是沒有那麽在意。但那道士有句話也說得不錯,人們總是願意相信那些聽上去好聽的話。
我不知道這簽是否靈驗,但至少我清楚自己确是有着深深的無可奈何,那是窮我一生都已無法改變的事。
此時夕陽已垂,我望着遠處即将隐去落日的層層山巒,不知為何,腦中忽然反複的只想到一句話,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