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亂世安,白衣禍
墨沉輕輕虛握葫蘆,感受着葫蘆發出的微不可查的溫度,滿眼溫柔。
轉身緩緩邁步,墨沉整個人都被葫蘆牽着走,像是失了魂沒了意識一般,屏蔽了周遭的一切。
走出不過三步,感覺到一陣細微的惡念,墨沉腳步微頓,回神片刻,卻也僅有片刻。
那片刻短到只有三字——“你走吧。”
那片刻,長如路知了的半生。
“你可是在與我說話?”
看着墨沉頓下的背影,路知了心緒複雜——這且是第一次,墨沉主動想起他的存在,主動與他說話,或許他該知足,畢竟這般時刻墨沉竟還記得住攆他一句,已是千百年不敢想的難得。
墨沉不答他,只道:“去你該去的地方吧!”
路知了聽見了,也聽清了,他的笑一點點凝在臉上,撕裂一般的嘴臉透着詭異蒼涼,連勉強地自欺欺人都再維持不了,毫無預兆地,兩行清淚緩緩落下,順着咧開的臉頰,直直流進了他的舌尖,輕輕一探一卷,嗯,真苦呀。
路知了的嘴角越拉越大,淚越流越勇,他知道,墨沉這一去,便是當真與他陌路了,想着,他終于笑出了撕心裂肺的聲音。
“走?我能走到哪裏?我本就是因你而生,本就是為你而生,你不知道嗎?該去的地方,哈哈,我該去的地方,不就是跟着你嗎?”
路知了的笑,像極了瘋子,也像極了委屈的孩子。
墨沉終于回頭看了他一眼,那眸子裏沒有半分感情,淡淡的,卻像是能一眼看穿他的靈魂去。
被看透靈魂的感覺叫路知了一陣激靈,想起方才一瞬閃過的念頭可能被察覺更是恐懼,不過最終,墨沉也只是看了他一眼。
路知了哪裏知道,豈止一瞬的惡念,僅一眼,墨沉便看到了他的幾千年。
是的,幾千年,那千年的起端零碎地都拎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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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幾片飄蕩了不知多少年的殘魂碎魄,微弱如塵,許是哪個傳奇的人身死道消後的一抹執念,又許是哪個平凡的人魄散魂飛後被遺忘的一絲不甘與徘徊。
這世界曾有這麽一段日子,血染紅霞,狂風惡浪,風雨裏都是血腥與蒼涼,人都道那是亂世,卻不知,那險些是滅世。
萬鈞雷霆瘋狂了數月,混沌海翻湧出滔天血浪,天不分晝夜,雷雨不分季節,花草開了又敗,枯木遇血成魔,地獄大開,萬鬼狂歡着哭嚎。
下有妖魔趁亂逞兇,歹人尋機禍世,生靈塗炭,乃千百年頭一遭。
得道高僧掐指算,卻再窺不得天機,只算出末日來,天道亂。
世人蒼茫奔命,不知緣由,還猜神仙打架禍及凡人,卻不知,天上比凡間還亂。
地獄結界破碎,魔王率數萬妖魔攻上天界,與神佛大戰三月,一路厮殺至混沌海,直殺得滿天神佛都紅了眼,聖光也染了血,一時間,神不似神,佛不似佛,天下皆墜了魔。
可就在這亂世中,仍有一隅偏安。
白衣的仙人擇了一片種滿霜華的靈地劃了一個小小的界,方圓不過七步小。
他在小小的圈裏埋下一顆不知名的種子,石子一般毫無靈氣毫不起眼。
仙人寸步不離的守着,一刻不歇地向那種子澆灌靈氣,都未嘗眨眼。
春去秋來,一晃五百年,亂世漸平息,卻已滿目瘡痍,三界第無數次試圖談和重建。
那一隅的偏安地,仍如當年。
若非那靈氣片刻未絕,怕都要以為那情那景那谪仙是一座雕塑了。
五百年源源不斷的靈氣,僅是那溢散出的零星碎點,都夠點了這片的霜華生靈成精,都夠喚了散在這附近的微弱殘魂意識蘇醒,可那不知什麽品種的種子,卻連破土都不曾,直教人懷疑那确實是塊石頭。
又過了五百年,成精的霜華好奇外面的世界,一個接一個離開了,這裏再沒有了漫天霜華的好風景,只剩下如雕塑般的仙人,和光禿禿的土地,還有那無人看得見的一縷幽魂。
殘魂終于凝實成鬼,卻是不記前塵,懵懵懂懂中,睜眼便是那一襲白衣,守着一襲白衣一晃又是千年。
小鬼迷迷糊糊渡了千年,不曾怨過這裏的枯燥乏味,也不曾去想過外面的花花世界,仿佛無知無覺。
終于有一天,小鬼第一次感受到激動與歡喜,只因仙人的眼睫有了一絲顫動,他竟慢慢睜開了眼。
仙人該是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又像是看不見,他的的目光從未施舍過旁的一分,他永遠只盯着那埋着石頭種子那一點。
若眼神也能如水穿石,那埋着石頭種子的土地或許該穿下百尺,小鬼默默想着,還是忍不住将目光移到了那個點。
除了仙人的眼睫,小鬼終于看到了圈裏出現別的動靜——那土地以肉眼難辨的弧度微微晃動。
小鬼恍然欣喜,皇天不負有心人,是那石頭種子終于破了土。
在嫩芽鑽出土的那一刻,仙人的嘴臉閃過一抹笑意,那是比漫天的霜華開還要驚豔的美景,絢爛如辰星。
小鬼一眼便看癡了去,魂被一勾,險些又散了去。
還不待小鬼看清,仙人又緩緩閉上了眼,準備輕撫嫩芽的手也緩緩下垂,最終落在膝頭,整個人坐化了一般毫無生氣。
眼看着仙人的身影漸變虛無,小鬼慌了,他一次又一次被結界彈開,鬼影都快散了才終于沖進了結界,可裏面哪裏還有仙人,有的只是一顆豆子大的嫩芽。
小鬼捧着臉蹲在原先仙人坐的地方,看了千百遍也沒看出那小芽有什麽名堂。
“他如此看重這物,我若是好生照料,守着讓她開花,他會不會回來,回來會不會開心?”如此想着,小鬼看那嫩芽的眼神都炙熱了幾許。
在小鬼無微不至的照料下,嫩芽沒有被風吹過被雨淋過,倒是多次在旱死或澇死之間抉擇。
說來也怪,仙人小心翼翼片刻不歇地照料,也用了上千年才讓她破土,在小鬼手中幾度魂歸,倒是長得不錯,僅用了千年,便長出了花苞。
後來,花何時開了又何時落了,那枝葉何時枯了又何時化作了塵沫,小鬼便一無所知了。
再醒來,小鬼也沒了,只有一只還未脫殼的知了,什麽都不記得,直到又看到那白衣,又看到那白衣眼底的炙熱。
看着墨沉轉身離開的背影,路知了恍惚中,仿佛回到了千年前,他守了千年的白衣仙人,直到最後一刻,也不曾給過他一絲餘光,不曾看過他一眼。
也好,他終是看到了我,還與我說了話,也好。
路知了哭着哭着,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