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放不下
天德寺的千階臺上,他第一次看見那個少年。
那日跟着華夫人進香祈福,他要提防随時會出現的革朗奸細,心中緊緊繃着一根弦,看哪都像有危險,看誰都像有圖謀。路邊上賣香燭的小販,擦肩而過的莊稼漢,觀望他們的女香客……他時刻留心着周圍,半點不敢松懈。
然而稍一晃眼,卻被不遠處一個少年吸引了目光。
那少年半側着身,引頸而望,與其他許多人一樣,對他們這裏充滿了好奇。只是別人在看的是華家的榮華富貴,是将軍府的凜然威風,是走在前面的公子俊傑,而那個少年……他在看着他。
一身淺色錦衣,唇紅齒白,模樣俊秀,看上去像是個世家子弟,雙眼明亮澄澈,就那麽明目張膽地在他身上停留——華蒼幾乎懷疑所有人,但沒來由的,他覺得這少年是無害的。
所以華蒼很快移開了視線。
只是那少年回過身繼續攀爬石階時,華蒼又轉頭瞧了他幾眼。
之後就在天德寺遭遇了刺客襲擊。
那少年不知從那個角落冒出來,還被裹進了戰圈。
啧,三腳貓的功夫,麻煩。
身邊有高手護着,看來真的不是尋常人家的孩子。
就這麽點能耐,還想來幫我,快省省吧。
……為什麽幫我?
華蒼無暇細想,也想不明白,眼看自己就要打不動了,估摸着援兵也快來了,便拜托那幾個高手先幫忙頂着,作為回報,他把他們主子帶到了安全的地方去。
被帶走也不反抗,這麽相信我麽?
抓着我袖子幹什麽,走路都會撞柱子,跟個瞎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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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個小瞎子?方才不還好好的麽?
袖子在這兒呢……抓吧抓吧。
“我幫你包紮一下吧,你好像流了不少血。”
“我叫邵威,召耳邵,威風凜凜的威,你叫什麽?”
告訴你,又如何?
不過萍水相逢,哪裏值得惦念。
參不參加羽林軍,華蒼猶豫了很久,他無數次路過募兵處,又無數次退縮了,直到那個小瞎子幫他下定了決心。
他承認自己那時松了口氣,因為沒有退路了,反而平息了內心的躁動不安,因為那個小瞎子陪他一起報了名,所以他想,至少自己不孤單,就是不知道這人能不能通過選拔,看他那副小身板……罷了,照看着他一點好了。
沒見到他。
為什麽沒來?
華蒼順利通過了兩輪選拔,已經确定可以留在羽林軍,第三輪能不能拔得頭籌,能不能成為隊正,他并不在意。
他在意的是,那個突然出現在高臺上的身影。
那就是太子嗎?
父親交待的事情,不知能不能與這位太子相商?時間不多了,我需要更快地接近太子,如果只有獲勝才有這個機會,那我必須贏。
那個太子的聲音……
果然是他。
那麽小心翼翼幹什麽,你是太子,難不成還怕我這個新兵嗎?
怎麽還自我反省起來了,你幫了我,我為什麽要怪你。
可是你為什麽又幫我?
你為什麽……要把我看得如此重要。
天德寺與紅兔印的案子終于有了眉目,華蒼救了華世源,抓了那幾個革朗奸細,卻猛然發現自己漏了一個人。
小瞎子有危險!
回頭看我幹什麽,那暗處有人要殺你啊!
疼是疼了點,還好他沒事。
有毒?
發這麽大火幹什麽,我又沒死,又不是沒得救了。
眼睛怎麽紅了。
別難過,我沒事。
唔,受傷生病有人照顧,是件挺開心的事。
什麽狗屁太醫,為什麽不讓我喝雞湯。
偷看我洗澡也就罷了,反正也看不見什麽,給我補衣服算怎麽回事?
這是太子該做的事情嗎?
還真的補好了?一夜沒睡?那得費多少燈油。
左半幅袖子給縫上了……啧,又難過什麽,沒說你弄得不好。
我這是做了什麽孽。
想去外面散散心?那就搬軍營呗。想去看星星?什麽娘們唧唧的愛好,哪裏不能看星星,非要去什麽觀星臺。
哎,就知道會失望。
娘胎裏帶來的夜盲症麽,可惜了,這個夜晚這麽美,你卻看不見。
不過漫天的星星都在你的眼睛裏。
我能看見。
好吧,挺好看的。
從認識這個人開始,就有太多的為什麽,這些為什麽困擾着華蒼,卻似乎并沒有困擾到這位太子殿下。
這位太子殿下說過:“我就是想對你好點兒。”
坦然率直,帶着少年人特有的熱情。
雪地裏,這人又一次敗給他,被他拉拽着才站穩。這人仰着頭與他說話,眼睛亮亮地瞅着人,有個詞怎麽說來着,哦,面若桃花。
他總是這樣看着我,也總是對我笑。
其實我很想摸摸他的眼角和嘴唇。
還想……
華蒼醒了。
這一夜的夢,迤逦而又令人膽戰心驚。
他捂着眼睛深深呼吸,随即抹了把尚且熱燙的臉,起床開始一天的操練。
少微現在很是刻苦,以前覺得不好讀的那些文章,漸漸地也能讀進去了。
不過他對算術的喜愛一如既往,去不了天德寺,他就讓沈初幫他把功課帶去給算聖先生過目,順帶捎去了一封信,向先生問安的同時,詢問起那位頗有才幹的師弟的事。
不久算聖先生回了一封信,告訴少微,趙梓不止一次問起那塊“葛長題”題牌是誰解的,他只說是自己的另一位弟子,但沒說明少微的身份。趙梓一直對他很好奇也很期待,讓少微下次自己來與這位師弟切磋切磋。
少微樂孜孜地收好信:“先生這是想我了呢,改天定要朝父皇求個情,好讓我回天德寺探望探望先生,和師弟。”
沈初道:“恐怕殿下探望算聖先生是假,去會會那個師弟才是真。可憐算聖先生那般偏疼殿下,到頭來卻成了他人的幌子。”
“誰說的,我是真的很想念先生了。再者說,先生出的題目才是真精妙,豈是那個剛拜入門下的小小師弟可比拟的。”少微捧完了自家先生,一轉話頭道,“不過話說回來,那個趙師弟長什麽樣子啊?”
“殿下覺得他應該長什麽樣子?”
“怎麽也該是個翩翩君子吧?”
“非也。”沈初搖頭,“那人啊,一臉橫肉,倆鼻孔朝天,又黑又矮又胖,綠豆眼,塌鼻梁,一張嘴還滿口黃牙。”
少微收起想象中的畫面:“呃,有真才實學便好,君子不以貌取人。”
沈初笑而不語。
少微輕咳一聲,拿起幾冊書卷:“我要去軍營了。”
沈初好奇:“殿下手裏拿的什麽書?”
少微還未回答,就聽東祺宮庭院中想起一聲誇張的驚叫:“呀,好巧,沈大人也在啊。”
沈初:“……”
少微眼角抽了抽,這裝得也太假了。他幹笑道:“啊,漫陶妹妹啊,我有事要先走,要不你跟沈初聊聊天?”
沈初瞅了瞅少微,悄聲說:“這是第三次了殿下……”
少微給了他一個愛莫能助的表情。怎麽辦呢,這是他答應漫陶的。
沈初只好一本正經地對漫陶公主說:“公主殿下,男女授受不親,在下還是……”
漫陶道:“咱們可是青梅竹馬,一塊兒玩到大的,這時候想起授受不親了?你要真的覺得授受不親,那也好,不如你向我父皇提親吧?”
沈初無言已對,少微趁機溜了出去,只聽見漫陶嘻嘻笑着說:“怕什麽呢沈三顧,我鬧着玩的,又不會強迫你娶我,不過是想找個人陪我解解悶麽。你給我說說吧,坊間又出了什麽戲折子沒有?你給作曲了嗎?”
少微帶來軍營的書是兵書。
太傅給了他不少,他挑了幾本來,想跟華蒼一起探讨着看看。
他一直堅信華蒼是将才,他甚至覺得将這樣一個将才放在羽林軍都有些大材小用了,華蒼應當是那種馳騁疆場的大将軍才是。只不過再有天賦的人也需要勤學和鍛煉,正好他自己也要讀這些,就幹脆把書冊帶過來一起讀了。
可不知為什麽,今日華蒼像是有意避開他一般,讓他不是找不到人,就是碰見他忙得無暇分身。
好不容易把人喚到屋裏了,少微殷切地把兵書遞給他:“我們先看看這些吧。”
華蒼低頭一看,《六韬》、《尉缭子》、《虎钤經》,都是頗為有名的兵法奇書,還都是藏書閣裏珍藏的全本,他的确很想看,可是……
“殿下還是自己看吧,藏書閣裏的藏本,不是屬下能借閱的。”
“本太子要跟你一起看,你還有什麽不能看的?”
“……”
少微不知道華蒼在計較什麽,但他有讓他不計較的方法。他威脅說:“你要不肯看,我就教你算術咯。”
華蒼接過書冊,如饑似渴地閱讀起來。
北峪關。落沙城樓。
上将軍華義雲望着遠處的長河落日,問道:“他不肯來?”
廖束鋒答:“是的,華蒼說護國軍不缺他一人。”
華義雲長嘆一口氣:“哎,罷了,随他吧。”
廖束鋒沒有多言,退了下去,恍然間卻是回想起了華蒼給他送行之時。
那日在秣京城郊,他問華蒼:“為何不肯去護國軍?上将軍在等你。”
華蒼道:“這裏有我放不下的人。”
“放不下的人?”廖束鋒咀嚼着這句話,會讓華蒼放不下的人,定然不是華夫人或者他那個三弟,那會是誰?他有喜歡的女子了?看着華蒼的神情,廖束鋒驀然一驚,“不會……不會是太子吧?你瘋了嗎?太子是對你不錯,可是你想過沒有,他以後會是君王,君王待你的好,你能消受得起?他對你的半分好,來日都是要你千倍萬倍來還的!”
“那又如何?不過是把他想要的都找來給他,把他厭憎的都清除殆盡,他這人很容易滿足。實在不行,還有一條命可以報償。”華蒼平靜地說。
廖束鋒駁斥:“他是太子,多的是願意為他賣命的人,你以為你與那些人有什麽不同!”
“他未必需要我,是我不想離開他。”
“你這是忠君?還是對太子……”廖束鋒及時止住了話頭,他提醒華蒼,“你這般報償,別人只會當你是巴結谄媚,你自己想清楚。”
“別人如何作想,與我何幹。”
看完一卷兵書,兩人探讨了幾種陣法的優處劣處,之後便靠在案幾上品茶休息。
少微忽然道:“華蒼,你願意兼任我的中庶子嗎?”
中庶子與沈初的太子舍人身份一樣,都是太子宮臣,雖不是什麽有錢權的官職,卻是直接聽命于太子的屬官,可以自由出入東祺宮。一旦成為太子宮臣,就意味着今後的仕途能夠省去許多彎路,是許多世家子弟求也求不來的官職。
可是少微向華蒼提起的時候,頗有些忐忑。
他怕他不願意,怕他覺得這是某種施舍,也怕這樣的身份會給他帶來麻煩:“這……這是我想給你的回報,如果你不願意,那我換……”
華蒼看着他,只是淡淡地問:“薪饷加麽?”
少微愣了一會兒,驀地展顏而笑:“加!”
“謝殿下。”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預告:
終于爬上了華蒼的床。